入夜，天是一片被打翻的浓墨。银色的弯月在云间躲闪，只剩几点闪亮的星子，在暖风的吹拂里眨着眼。
尚司秋盘腿坐在稻草上，啃着馍填肚，原透过窗棂看外头的夜景发呆，听着身后传来一声动静，余光瞥见墙上的影子晃动，抖抖衣服爬起来，问：“你磨好了？”
水谨意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拿小木勺拨出石磨里残余的黄色粉末，装进身边的木盒子里，坐在原地一整天没动，妥妥是把专心二字写了个透。
尚司秋暗自砸了下嘴，伸了下咔吧响的胳膊肘，走去水谨意身边，拿手碾点黄色粉末闻了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慢吞吞的啃着馍问：“你磨这个粉有什么用？”
“业毒莲的花蕊有抑制毒的作用，用来做他们喝的莲茶刚好。”
水谨意把额上落下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做完自己应做的，显然没了前些时的冷颜，另道：“咕凉镇的疫病较为特殊。身上起的疹子是因为附生虫吸血吞肉，但发烧、呕吐却是河头处的问题。他们喝着什川河的水，只有将源头的毒去了，才是把这事真解决。”
“那我们干嘛不现在去？”
“这…”
门外响来三声敲门音，水谨意的话一辍，颔首示意尚司秋去开门。那人叹了声气，三两下把饼吞光，带着残渣的手在身上拍拍，把门一拉开，脑门上就扑层料峭的风，忙不迭的搓了搓胳膊。
走来个穿灰衫的男人。手拎一冒热气的篮子，走路没个声音，一双没神的上挑眼，脸白的有些惨，两颊的肉也是往里凹着的。
他神色带着一丝笑意，先恭敬的朝水谨意道声先生，才跪坐在地上，从篮子里取出蓝色方格布铺好，将备着的两碗几乎没米的清粥跟一叠的小咸菜，半筐杂粮做的馍放布上，道：“您们出来一天，镇长怕肚里馁，就让我来给您们送点能食的。”
“切，干嘛早不送？”尚司秋没好气的哼了声，想自己干巴巴的呆这一天，守着水谨意磨花粉，连口水都没得喝，心里就生闷气。
拿竹筷戳戳咸菜，只是简单的萝卜条，此时却散发出令人倍感食欲的清香。尚司秋肚子里咕噜一叫，鼻嗅起那股直入心底的香味，略觉得此事不对，把竹筷摆在粥碗上，附在水谨意耳边问道：“这是哪位？”
“阿三。”
水谨意把头微微抬起，蓝眸里印着个烤焦的鬼，静静的瞧了会，端起瓷碗往下倒去，粘稠的黑血混着蛆虫摔到地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阿三瞪起一双血红色的眼，嘿嘿一笑，两嘴边的笑几乎咧到耳根。
他好似跳进了火里。滚烫的火焰皮囊里伸出，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整个寺庙，像一张被烤焦的纸，身上斑驳的印着一些被烧灼的伤口，独化作了一阵风飞去，余了一大摊灰烬落在地上。
铛——
庄重的钟声在门外悠扬，隐约参杂着一句句祷告——夜半了。
时间在此时卷缩倒退，原本安好的寺庙成了一片火海，透过被火烧的透亮的窗户往外见，隐约能看到一群人影正聚在那里。
尚司秋脚踩在火焰里，下意识往后一退，只觉得脚下立刻湿了一块。转眼看去，遗失在地上的篮子早已变得腐烂，里面长满了霉球的馒头散发着一股股腐朽的味道。
他噎着嗓子咽下了涌上来的酸水，无声的张开嘴吸气，让为数不多的氧气灌进自己的肺，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眼，被火烤干时格外的刺痛。
尚司秋脚下有些动不得，心里好像有一股焦灼，烦躁的他耳膜里满是突突的心跳声，剧烈到随着火苗的涌动越来越响。
嗓子里干涩的发疼。他哑着嗓子，吐不出话来，隐约从墙上的影子上看出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一身金色的衣服，在他看来时，微微侧首，眼神悲悯。
眯眼，却是不见了。
“这是幻境。”
水谨意的声音在此时格外清晰的传了来。
“你闭上眼睛。”
脸上被微凉的掌心覆盖，尚司秋下意识闭了眼，不知是出于哪种信任，任由他拉着走到了某处站着，耳边火焰燃烧的声音像风，也像水，迅疾中带着噼里啪啦的响。
有一个声音传来，问：“是风还是火？”
尚司秋回不了他的话，更为敏感的听觉里，只剩下了木梁慢慢的断裂的声音。他抿着唇，无声的答了句：是火。
“嚓。”
有何物被火苗蹭的一声点了燃。尚司秋扭头想要去见，身子却像僵在了原处。火在此时燃烧的更为剧烈，勾魂似的顺着脚踝往上爬。
身后一个人从唇齿里溢出些喘息声，他听到有人不可质疑的道：“是风。”
“回答我。是风还是火。”
“…风？”
尚司秋觉得眼上的那双手好似离开了。
他睁开眼，呼吸间一股凉意涌进鼻腔，呛的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可待一挥手，带动一串水气，摸着的却是一方空无。
是陆地。
“呜——”
声如啼哭的号角被吹响，同钟的余音混在一起贯穿在林中，隐约有树枝交叠在一起的啪啪声。
尚司秋扇掉眼前的雾气，抬眼看去，天已经彻底黑了。浓重的雾，笼罩着一条悠长的路，从脚下蔓延到远方，不见尽头。路两旁种满了金黄的槐树，左右流盼，只剩下这一条路最为清晰。
阴云在酝酿，两道称娖的人一白一红，眨眼便是几步的从远处飘来，所到之处卷起枯黄的落叶处处飞扬。棺材四角的红棕色绸带顺着风翻腾起来，一张张画着鬼怪符号的面具扣住抬棺人的半张脸，露出的嘴唇无一例外都在诡异的上扬着笑。
豆大的雨水伴着雷声滚落，渐下渐大。脸上挂着彩条的祀师在前面一蹦一跳，摇起铃铛嘴里呜呜呀呀，身上碎布一样的衣服微抖。
天边一阵轰隆声，密雨滴落在被铁链锁着的红棺材上，发出急促的啪嗒声，又染湿了粘在棺材边上的黄符条。
尚司秋的鼻间隐约冒出股异香，掐下手心，借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睛不自觉的往棺材处看去。
它已是落了地。在惊雷中闪现出孩子凄厉的哭声，紧接着又被喧天的锣鼓声盖住，响的仿佛要刺穿人的灵魂。
积起的水洼被脚踩的晃动，面带僵笑的祀师虔诚的摇起魂铃围着棺材舞，胸口处露出的花纹就像一张诡异的笑脸。
一句句阴柔的歌调敲在心间，让人不禁打起了寒战。尚司秋的大脑一片空白，眼里只剩下慢慢朝他靠近的棺材，待视线天旋地转，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他迟钝的大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被水谨意推到了地上。
尚司秋嘶了口气，撑着两臂爬起来，余光见着地上插了只羽箭：箭头深深的插进地里，尾部白色的羽毛上隐隐泛着红泽。
尚司秋瞳孔微缩，抬头向槐树上看，一个蒙着面的黑色人影正蹲在树杈上，冷冷的执着弓。
脑海里闪出一道影子。他眯着眼，回忆中的世界里一片黯然。
——是个瓢泼的大雨天。
他躺在泥泞里，不远是一片村庄的残骸。世界好像被雨水冲刷掉了所有的色彩。他半睁的眼里，隐约能看到一道灰色的影子在迎着火远去。
“别发呆。”
羽箭刁钻赶来，待停息片刻，身后又是一股阴寒。水谨意拽住尚司秋的衣领向后一闪，羽箭从脖间刺出，擦出一道细血痕。
一伙人已重新抬起棺材走来，水谨意的视线落在领路的祀师身上，扭过身把刚插在树干上的箭拔下来，臂弯用力，对准他的胸口，将那只箭狠狠掷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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