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卷
能在阴暗的角落里盛开的唤为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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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咕凉镇,迎面就是一阵细雨朦胧。八月末最是雨急的时候,几场连绵的阵雨下后天往秋季转去,路两旁静的只剩下脚夫跑过后留下的脚印,跟每户屋檐上飞扬的两根白绸被风吹时发出的沙沙声。
尚司秋悄然地抬头看,天边乌云遍布,不见一丝光亮,隐有雷声作响。
又要下雨了。
两个月前,咕凉镇爆发出一场绝大的疫病。得病者大多是七岁以下的孩童,无一例外皆是浑身长满红疹,在痛苦的发烧中死去。他此行来此,便有几分原因是为了解决这场疫病。
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迎面赶来的两个黑瘦的男人正抬着担架往镇外去。尚司秋神色不动,把戴的毡帽一压,瞥见担架上的人面紫身僵,显然一副已故的样子。
不是很好解决罢。他心道,按上宪说的那般往茶馆去,端详起一份薄薄的资料——写的是有关咕凉镇的疫病。他却偏是从那整齐的文字里见到了鬼神之说。
“甚么狗屁的山神发怒。”
低骂一声,他把纸揉在一起随意的扔到路边,抄起两只兜有意无意的踩着水窝,阴影下的半边下颚线流畅而清爽,一双细长偏上扬的燕眼目光干净,仰看人时有几分漠视的感觉。
尚司秋本是京城的办查事都,两天前收到上宪吩咐来此的谕票,本不想接这活事,奈何对方捏住他的心性非是安排个搭档,一副吃足他的样子,白瞪着只得收拾包袱过来。
他不喜让他人等,一来二去前后赶个两天路,此一番走在路边看挨家挨户关紧的房门,不由的挑了挑眉头。
大许是在疫病爆发前,雷雾山上的幽谷村冒出一场大火,因着来历不明,便说成是天火降临,后他从手下手里拿到报告,不仅是关于大火的范围多少不知,连死亡人数不清。
假定结果的妄自结案是对亡灵的不公,尚司秋提笔写下原因不明四个字,把它封进了档案,这一次走来,调查清火灾的真相即在他的心里定了数。
吐口凉气,他随心地走在道上四处瞧有无人能问路,走及一处青石巷,见急急的赶来一个老人家。
六七十岁的光年,头发稀疏花白,沧桑的脸上满是皱纹,两手各提着油纸伞,隔远见面先是略显一愣,后又连步快走来笑问道:“想必您就是远道而来的大人吧?”
尚司秋点下头,不甚喜他的称呼,但还是道了声“嗯”。单手拎过他手里的伞,大许猜他是那人派来的,便扬了扬下巴:“带我去。”
“哎好!”
老镇长声脆的应道。
领着人踱步走进茶馆,掮白布的小二快步走来接过两人手里的伞,故做亲昵的把门推开,顿时扑来片与外截然不同的热潮。尚司秋入门摘下帽,口道声谢,打眼瞧这热闹至极,心里直觉古怪。
来时路上一片凄凉,这里倒是热闹喧嚷,总不至于无病的人都跑这里躲雨?他的眼神发散,坐到窗户边的座位上,目光远远的扫过一圈,几乎每个人的桌子前都摆着一个模样不算精美的装饰。
它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陶泥所做的瓷瓶,个头只有两根手指这么大,用藤条根每四个缠在一起,养着一丛丛蓝色的花,瓶身上各绘着一朵红莲,被蓝朵伸出的花茎、花朵等遮掩半点,一时看去有几份要活的色彩。
“那花挺好看的。”
尚司秋单手支着下巴,看小二已经自然地提了一壶茶上来,环一圈人问:“他呢?”
“水先生平常都在楼上。”老镇长起身为他湛上一杯茶,温和道:“这花,也是水先生带来的。他说花名语真,能让人凝心平和,见是有成效,他便为这里每处都插上了语真花,要是身子太过难受,就往这里喝点茶,安稳睡一觉。”
他顿了顿,坐回原位垂着头,道:“水先生似乎是刚从洋国留学回来的,周身文雅的很,就是体有点弱,初来也没地方去,就把这人弃的酒肆给收拾收拾住下。平常呆在这里给我们配些药,又是我们整个镇的救命恩人,所以才这般热闹。”
老镇长乐呵呵的舒展了眉头。
闻言,尚司秋也再未多问,端起茶杯瞧水色,清香直钻进鼻腔,品一口甘甜中带着淡淡的药香,挑眉问:“这是什么茶?”
“莲茶。水先生人好,都不收钱的。”老镇长道:“至于桌上那个瓶子,原是火灾后何疯子从山上带下来的圣水,说是神明的祝福甚么的,后来分尽把瓶子剩下来,水先生把玩着不错,就养那些小巧的语真了,也不知哪配的脸。”
提到自己厌恶的人,老镇长的表情明显带着腻烦,细眼里隐晦的闪过抹厌弃,察觉身边的尚司秋似乎有几分好奇,便道:“疯子便是何什川,不知道打哪来的,整日疯疯癫癫没个正形,也只有水先生愿意招待他,现又是许久没有见他了。”
“嗯。”
尚司秋懒懒的应了句,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在疫病未来之前,咕凉镇算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背后靠山名雷雾,两边环水唤什川。这何什川的名字取自从雷雾蜿蜒而下,环着咕凉镇的这条什川河,因此尚司秋对他的记忆颇为犹新。
听手底下的几个八卦谈,何什川是幽谷村里的祀师,会一手上好的风鉴术,性格诡谲颇爱计较,没个亲朋好友,走哪都只身单影,而后不知怎的,从某处捡来一个小徒弟养,脾气也慢慢好了起来。
何什川是在雷雾山的那场火里疯的。原因论谁不知,只晓得那时何什川一身烧伤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疯疯癫癫,有心者便猜是因为他那小徒弟死在山上才疯的。
思绪到此顿住,尚司秋心道:到底与他没有关系。
正待嘬茶,门口一阵吵杂声传来。他站起顺人群吵的方向去,两个男人正抬着个白色担架跑来,隔远就喊:“水先生!”
话语焦躁,一群人只瞧了眼担架上抬着的焦尸,就立马的躲了开,空出道人行路。
尚司秋将茶一饮而尽,急步走的快,只见尸体底下溺出来的水把布打湿一大片,手被扭曲的摆在身前,浑身的毛发以及衣物早已不见,水润润的一层,只有被火烤到裂开的血红色肉口里,夹杂着一两缕衣服的碎布。
“这不是阿三吗?”老妪语气里饱含惊讶。
“你怎的看得出来?”尚司秋诧异地扭头问道。她就站在他的身后不远。
“看那块碎步条。”
老妪指着阿三身上落下来的一缕布条。它被他紧紧的攥在手里,白色的布料被烤得萎缩,但上面的莲花图案,却在焦黄下更加栩栩如生。“阿三是从山上逃下来的,一直在卖豆腐,我在他身上见过这条,说是天莲的珍品,一直宝贝着嘞。”
“哈?不能是他,今天早上我明明见到阿三了,他不是去送祭品了吗?”喝醉的男人醉醺醺的站起来,一双瞪大的眼里红血丝十分明显。
“老眼昏花的糊涂家伙!每月的月初才送祭品,现在都几日了,他送嘛子祭品嘛?再说,前好久他不就失踪了?”老妪没好气的驳了回去,絮聒着又骂:“而且就他那样,哪配送什么祭品?”
满屋一时讧闹,又被老镇长猛敲着桌台压下去。尚司秋单手托住下巴,嘴唇微动的问老妪道:“什么失踪?”
“大概是两星期前。”老妪顿时恭敬的回道:“山上人信天莲,有一日雾桑庙着了火,他急急的去看,就再未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