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暮色笼罩村子,男孩才跟在陈周平身后不情不愿回到家中。
“快,跟先生道歉。”
“……”
“道歉啊!”
“先生对不起……白天我不知道您是谁,态度不好。我给您鞠个躬。”
老板听明原委,立刻上前扶住男孩的肩膀,转头对陈周平道:“别怪孩子。他是警惕性强才如此的,值得表扬!”
陈周平其实本意也不是要责怪男孩。他只是担心这些小事儿处理得不好,惹得老板不悦,那村里的“识字班”就办不成了。此时,看见老板的态度,他放下心来:“有什么需要,您就来找我,我一定尽力帮忙。”
老板微笑着送走陈周平。
“先生,这是您的东西,还给您。”男孩站在一旁,掏出玉司南托在手上。
老板没有立刻接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玉吧……我觉得是玉,因为石头没有这么好看。”
“对,是玉。”老板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红绳,从玉司南顶部勺柄的圆孔中穿过去,“送给你了,就当是见面礼。”
“那不行!我知道玉是很珍贵的东西,”男孩赶忙把玉司南往老板手中一塞,退后几步,“我娘曾经有过一只玉镯子,她说那是她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留下来的,平时都不肯拿给我看。”
“玉也不过就是石头的一种而已,不必那么爱惜。过来,我给你带上——这是命令。”
男孩在听到“命令”二字后才犹豫着慢慢走过来,伸出脖子,站在老板面前。
“转身。”
他乖乖照做。
老板轻柔地在他后颈处将红绳系了个死结。
“这块玉,是仿照‘司南’而雕琢的佩饰。在古代,人们发明司南以正方向、定南北。司南上部状如勺,底部有圆盘。无论圆盘怎样放置,勺柄最终指向的,都会是南方……”
男孩低头去看脖子上的司南佩,确如老板所说。
玉质温润,细腻柔和,上半部分是一个汤勺的形状,下半部分为一个凹缺有致的“工”字形底盘。
“谢谢先生……”
“不必。”老板把司南佩扯起来,从领口塞进男孩衣服里,“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避开老板的目光,“先生,对不起,我想睡了。”
“哦?”老板侧目打量着他,半晌,微笑着点头,“确实该休息了。进屋睡吧,今夜我睡外面,你睡里屋。”他不知男孩为何犹豫,但却表示出理解,不再追问。
外屋没有被褥,男孩跑去抱了床稍微完好的放在老板旁边,才转身离开。
老板听见屋门上锁的声音,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微弱的抽泣声。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老屋的窗户外就挤满了村民。
昨天夜里,不知是谁说村里来了位读书识字的文化人,消息便立刻传开了,大家都好奇,纷纷趁着没上工之前跑来围观。
老板独自坐在屋子中央的木板凳上,听着窗外的动静,很是头疼。
有没有人能出面救救他!
他在北平过惯了无人打搅的日子。因为做生意不为养家糊口,所以店门时张时闭,全凭一个“缘”字。一日无人光顾,他便一日不说话,三日无人光顾,他便可以一整周都不开口。
但现在,他不得不独自应付院子里这黑压压的人群——
男孩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似乎不太愿意和他相处,一大早就找借口去村口放哨了,并不在家。
老板深吸一口气。
没关系的,就当他们是一群说话的瓷瓶、玉碗……古董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他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推开门的一刹那,蜂拥而入的人群还是让他彻底死了心。
他们怎么会是古董……古董可不长腿,不会一窝蜂钻进来,挤在他身边喊道:“同志,你给读读俺这信咧?”“同志,我问你个字咋写咧!”“同志……”
老板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立刻逆着人群挤到院子里,做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一个个来,有什么需要一个个说!”
……
中午,男孩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熙攘的人群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老板和村东头那位独居的老人。
老板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细碎的黑发被微风吹拂而起,也泛出一层灼灼的金色。他侧身坐在门口的木椅上,用低沉且沙哑的声音给老人读着手上那封来自远方的来信。
这是一封家书。
在那样的年代,一封家书,同样能抵万金。
“儿随军抗日作战,身体强壮,缴获敌军及军械无数,不必挂念……”
男孩只听得一句,便立刻觉得,先生的声音真好听。
下午时,他又见老板展纸研墨,在白花花的宣纸上用毛笔写下几个大字。
他不认得那字,但他觉得,先生的字也是极好看的。
好像……好像先生是这乱世之中罕见的一枝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是个真正的君子。
但那不是他的白莲。
他耸耸肩再次逃出门去。
没多久,夜校办起来了。
陈周平把村里的破教室收拾干净,漏雨的屋顶糊了一层又一层,木质的桌椅加固了一遍又一遍。每到夜晚,村中男女老少就挤在这一个屋檐下,听老板教课。
男孩从最后一排悄悄挪到了最前面。
他好喜欢盯着先生的眼睛看啊!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当先生看过来的时候,他又匆匆低下头,回避开先生的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明不喜欢这位先生的。父母走后,他时常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感受家残存的温暖,可先生突然出现,落脚在他家中,挤走了他心中对这个家的最后一丝念想。
当每一个熟悉的角落出现的不再是熟悉的身影,反而被一个陌生人替代。
这换做是谁,都会难过吧?
他想过逃避,想过排斥,但最后都被陈周平骂了回来。
他不得不接受和老板相处的日子。
“先生再见。”
“先生,我出门去了,晚上回来。”
“先生,明儿中午您回来吃吗?我给您熬小米汤喝。”
“先生,这是刚缝好的团旗,您帮我在上面题个字吧!”
“先生,您手可真凉,冷吗?我给您暖暖。”
“先生,您今夜搬到屋里和我一起睡吧,关上门暖和。”
“先生……”
……
先生长先生短,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喊先生,他越来越离不开先生了。有先生在,连最冷的冬天,他都觉得屋子里像是长出一轮金色的太阳一般。
和先生睡在一起的第一晚,他难得没有做梦。
爹娘死后,他总是在梦中看见他们鲜血淋淋的尸体,还有日本人黑漆漆、怪兽一般的脸。刺刀在腐烂的尸体上进行着非人的虐待,长刀挥舞而下,一颗头颅滚落到他的脚边……
他逃不开。
睁开眼时,鸟鸣清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见窗外天色大亮,身边的先生没了踪影。
“先生?”
他推开门,看见先生站在外屋窗前,瘦弱但笔挺的背部遮住了从窗户照进来的大半光线。
“你醒了。”
“先生,您在做什么?”
“前几日你问我‘大鹏’的名字要怎么写,我现在教予你。你学会了,再去教给他们。”
“好!先生,我看您写。”
老板纤细的手指夹住毛笔在墨上蘸了几蘸,再轻轻一抿,抬腕写下一个“鹏”字。
“来,我握着你的手写。”
“……好。”
写罢“鹏”字,男孩红着脸继续追问道:“先生,‘虎子’的‘虎’又怎么写呢?还有‘妮妮’、‘萍萍’……儿童团所有人的名字,我都想学!”
先生的手好凉,但他舍不得叫先生放手。
老板看穿了他的小心思,轻声笑了,低头在他耳畔的位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认识这么久,你还未告诉过我。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好吗?”
“我……”男孩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爹我娘都没了,那帮鬼子作恶多端,我知道,我早晚也会死的。所以我姓甚名谁,没有意义。先生,如果您愿意,往后我随您姓,您为我取个名字吧。”
老板震惊于男孩毅然的取舍,将墨笔放回笔山。
他仿佛在男孩身上看到了扶苏的影子。千年之前,他的大公子也一样能在家国和子民面前,把其余一切丢得坦荡。
“那你以后,就叫扶之,甘扶之。”老板思考片刻后,沉吟道。
“扶……之?”
“对,扶之。是谓‘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他转开步子,在房间来回踱步几趟,又回到原地。
“真是个好名字,先生!谢谢您!以后,我就叫甘扶之!”男孩眼睛一亮,迫切地抓起笔想要学着写下这个名字,却没注意身后先生的异常。
老板再次握上男孩的手,胸口澎湃着一种久违的心潮。
扶之。
也是扶苏与毕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