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33年的北平。
说起来,老板其实并不喜欢“北平”这个名字。
什么取“北方安定和平”之意,那都是些美好的愿景罢了。这座城市被叫做“北平”,前前后后只有七十四年。在民国的那段记忆里,它意味着战乱,意味着动荡与不安,更意味着数不清生与死。
在北平城中,有一家不起眼的古董店。
当古董南迁的队伍从它门前经过时,那扇雕花的木门突然打开,一个身着漆黑赤龙中山装的男人走出来。
“你想知道石鼓的保存方法?”
“是的,先生。”
“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我这里还有几样古董,请你也一并护送至安全的地方吧。”
“……”青年半信半疑,却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答应了他的请求。
天井旁,几个封好的板条箱整整齐齐堆放在廊子边。老板和青年趁着夜色浓重,把它们一一装上了车。
“等货物运到,我该怎么与您联络呢?”
“不必联络。”老板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有地址的字条递给青年,“你到这里,自会有人接应。”
青年点了点头,将纸条收进衣袋离开了。
送走青年后,老板披上乌金色的斗篷,也隐入夜色中。他要趁暗,将余下的古董送去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段日子,世道并不太平,哑舍里,也不“太平”。
国内反对“古董南迁”的声音从未停息。三天两头便有学生到此“做客”,劝说老板留下古董,希望他对战争有信心,要坚信我们一定能够击退那帮侵略国土的“鬣狗”。
确实,战争会胜利,可古董呢?
日本人虎视眈眈,奸笑着在报刊上写道:“此等宝物,由中国国家或民族保管,最为妥当,诚为当然之事。然现处政局混沌状态中,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为致力,以尽保管责任,盖亦数之自然也。”
由日本人代为保管?老板嗤笑一声,摇着头感叹,实在是可笑至极。
这些古董,是我们中华大地孕育的瑰宝——这里才是它们的家。而那些日本人,只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侵略者,我们怎么可能放任古董落入他们手中,流离失所呢?
况且,留在战火里的,势必要遭受破坏,圆明园的例子,已经很好的说明了那帮强盗的野蛮行径。
古董是无罪的,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它们在非人的屠戮中湮灭呢?
因此,当学生们滔滔不绝为老板做着思想工作时,他只是微笑着点头,晚上却又趁着夜色将古董或交入南迁的队伍,或埋藏在深林、泥泽……
他能够理解学生。
青年人嘛,向来都是一个时代最血气方刚的存在。他们敢想敢做,没什么顾虑,怀揣着一颗天底下最赤诚的心。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甚至于,他也曾是那样的青年。
但年轻人、学生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涉世太浅,因此偶尔生出些过于理想主义的想法,也在所难免。
1935年,冬。
哑舍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毫无征兆地闯进来,手里握着一沓手抄的传单。彼时老板正坐在一张明朝的小叶檀木交椅上,悠闲地翻阅哑舍里所剩无几的古籍。
“先生,打扰一下……”
老板抬眸,对上那双有些熟悉的眼睛,思索了片刻,却没忘伸手请前来“游说”的青年坐下。
青年摆摆手,执意站在他的面前。
老板猜到他可能是名北平的学生,以为又是个劝他留下古董的顽固孩子,却没想到,青年开口道:“先生,您可知,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
他开始讲国难、讲家辱,讲不作为的政府,讲紧逼的敌人,讲一寸寸丢失的领土。
一字一句,像密织的鼓点一般砸进空气里,铿锵作响。
“先生,我们要站起来、要反抗!不能再做待宰的羔羊。有光便发光,有热便发热,哪怕是萤火也可以在黑夜里发光,做这民族的炬火!请您勇敢站出来吧,和我们站在一起,这是我们的方向,这是中国的方向!”
老板面色平静,却暗自重新审视着眼前的青年学生。
他曾独自度过数千载的漫长历史,本以为早已看淡了一切,但是此刻,在听到这样振聋发聩的声音时,他还是下意识感到心头有一丝震撼。
“我愿意在我能力范围内尽力为你提供支持,但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老板起身,与青年平视,以示尊重,“过几日请再次光临寒舍,我有一物相赠。”
“能得到先生您的支持,已经是我的荣幸。”青年学生深鞠一躬。
“不。那件东西,是属于你的。”
“属于我?”
“是,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不过当下,那件东西并不在我身边,还请你三日以后,务必来取。”
青年仔细打量着眼前男人的脸,确定脑海中并未有过关于他的记忆,纵使如此,他还是点点头答应了。余光中,他瞥见手中的传单,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宣讲,忘了将传单发放给老板,于是伸手递出。见老板收好,他步履匆匆继续朝门外街头走去。
可惜,青年学生食了言。
1935年12月9日,著名的“一二九”运动爆发。
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运动中,学生们高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口号,巨幅标语在他们手中高悬,未曾放下。一颗颗滚烫而热烈的赤子之心让国民党当局感到恐慌,他们担心政权倾覆,于是派出警察对学生们开了枪。
老板听闻在那之后,有学生受了重伤,也有学生被捕入狱。
他不知道那日到他店中宣讲的青年学生去了哪里,但他确确实实短暂消失在了老板的视野中。
清晨,老板面对手中报纸,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的肩头依旧披着那件乌金色的斗篷,手中虚虚握着的,是日前从远方取回的司南佩。
有石为司南,牵星照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