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9月,随军退守于江城一带的肖靖远,遇上了那场席卷南方八省的大饥荒。
城外,目之所至,惨绝人寰。
夏粮绝收,秋粮未能下种,江城连续两季颗粒无收。
赤日炎炎下,久旱无雨的土地上,一片死寂,没有绿色,路上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骨头脆如蛋壳。
饱受饥荒,缺衣无食的少女,半裸着身姿被装上运牲口的货车运往千里外的妓院。
三十二军步行进城,城内,红绸耀目,锣鼓喧天,民众的探究视线紧紧得跟随着他们,饥黄的脸上笑意苍白,但都身着最为干净的麻衫。
突兀的咳嗽声的从前方传来,夹道的民众们本就无神的眼中,一秒入神,掌声热烈而至。
“肖军长,路之遥遥,不远万里入扎我江城,实属江城之幸!!!”
肖靖远循声看去,眼前人一身华服紫衣锦缎,宽眉阔面,鹰鼻深目,其貌不扬。
脚跟微抬,男人上前,拂袖弹去他肩上的灰尘,乐呵的笑眯了眼,随即溢美之词不断。
“黄某此前早有耳闻贵军于大云城一战,可谓是大杀四方,打的小鬼子哭爹喊娘!神兵天降入扎此地可谓是天佑江城。”
黄县长凑近了身子,与其说话间几张地契悄然滑入肖靖远的手中。
见他没有抗拒,蹑手蹑脚的退开来,回头讥讽一笑,佯装热络的唤起身边的小厮。
“福临,还不把咱们三十二军的军爷们请到府中,好好款待,精心伺候着。”
“且慢,我军纪律严明,恕君热意难赴,部队顷刻将退扎在城门一带,守城安宁。”
“这?男人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措,待他还欲唇舌相劝时。
几张地契,堂而惶之的出现在他手中,众目睽睽下,黄县长窘涨的脸通红。
“黄县长,变化的是岁月,永恒的是人心。”
营地中的賡火,徐徐燃烧,火星四溅,巡逻的脚步声由近至远。
就地搭建的帐篷外,谨慎的一团黑影出现,正小心翼翼的伏地穿过干裂的黄土地,站在窗前,熟练的用小刀划开一道口。
见是黑乎乎的圆孔杆子,黑影低头勒紧裤腰,双肩耷拉下来,失意的泄气道,“欸,还是没有!!!”
话音刚落,黑影被轻松举起,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重响!
他如蝼蚁般痛苦的蜷缩起身子,连唤一声疼的力气都没有,只觉五脏六腑炸裂开来,眼白一翻,竟生生的痛晕过去。
他再次幽幽转醒,眼神朦胧间,恍惚间似瞥见一个人影,好似低头伏案写着什么!
他半撑起身子坐起来,揉揉眼睛想要看的在清楚些,撕拉到患处,只觉骨头似被碾碎一般,一时没忍住大叫了出来。
闻声,桌案边正疾书两行的人,抬头朝他看来,浓墨晕点一刹,起身向他走来;油灯暖光下剪影交叠,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温柔的好似神明。
当他走进些,待仔细看清他身着的军服,男孩瑟缩着抱着头,移到床沿,恐惧闭眼,大声求饶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半晌,他没有听到“军爷”的回应,瑟缩的越发厉害,连滚带爬的跪起身子,磕起头来,磕第二次时“军爷”扶住了他,男孩的眼泪,顷刻糊满了他的掌心。
泪眼婆娑间男孩似听到头顶传来的叹息,“军长”的一番真言,好似二月春阳,暖意悄融无音照拂着早已寒凉的心。
“孩子,这又是何故,无需跪礼,莫要轻贱自己。
你瞧着年纪尚浅,叫什么名字?
民族危难间,中国军人又岂会将枪口朝向自己人,别怕,我们不杀你”
“饿了吧!吃点吃食垫垫肚子。”
”军长… 不 !大哥哥同他们不一样,你真是我看见过得最好的人!!
我虚岁十五,是丙辰年冬月出生,父母在我五岁时,遇鬼子屠村,惨死在小鬼子的刀下,乡亲们一个个死相凄惨!
我当时还小被我娘藏在地窖的泡菜缸里,侥幸逃过一劫……
我还记得,那时漫天的火光逐渐吞没整个村子 ,我拼命的向前跑着,在村口外,回头的那一眼,我甚至不敢嚎啕大哭 !怕哭声再次引来鬼子!
自那以后我是吃百家饭长大,四处漂泊流浪,有上顿没下顿 至于我的名字 我娘说“乱世不太平,贱名好养活,我叫王二狗!”
男孩陷入了悲伤的回忆,回答时不由得哽咽。
二狗的过往虽沉重,但也是大多人如今的写照!
肖靖远在他身旁默立良久,轻叹了一声
“让你们受委屈了……是我们来晚了!”
见二狗闻言后躬身发颤,哭声委屈的放大,肖靖远抬手轻抚男孩肩膀安慰……
他从桌案处端来吃食。
一碗稀粥,佐以一个发黄的馒头。
如此寒酸的吃食,对于二狗来说,可谓是梦中珍馐。
喉结上下滑动,从吃食端来时,他红红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着碗粥!
接过吃食,他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生怕有人抢食一般,过程中还呛了两口,熟练的拍拍胸口,继续吃起来。
碗盘皆空,他仍意犹未尽,嘴巴里米香回甘,二狗不由的懊恼,该吃慢些,这样就不怕不够吃了。
“还想吃吗?....”肖靖远温柔笑问,眼角眉梢间拂过一阵春风暖意。
“啊!……还可以吃吗?”二狗眼睛亮亮的,他好似看呆了,随即摸了摸下巴,希翼的看向他。
一大碗米汤下肚,男孩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一脸满足
“战时条件苛刻,遇上饥荒,后方补给也时常拖欠,每位战士的口粮都是规定好量的,如今这餐饭,已是……委屈你了,二狗”
肖靖远的视线有些抱歉,随即又看着空碗,二狗则满脸感激的看着他,真诚说道“谢谢你,大哥哥”
门扉轻叩,齐齐看向门口,逆着月色,来人魁梧壮硕。
见是来人,得肖靖远眼神允诺示意,大汉这才迈步走向男孩。
二狗的心随着男人的靠近,顺势卡在嗓子眼,他不安的看向肖靖远。
与之遥相对视,肖靖远轻点下颌,嘴角轻扬,目色温润,示意二狗安心。
大汉离得近了,顺势将隐在背后的小子一把逮了出来。
随即涨红着脸,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抱歉,深夜叨扰,我是国民七十二军三十二旅炮兵二营的的营长,李大彪!
今日特来登门致歉,听闻在营帐外让你受伤了,对不起!都是我这不成器的弟弟毛豆,下手没个轻重,险些酿成大祸,好在你还活着!!!“
闻声,隐在大汉身后的小子,竟主动站在了出来,冷哼一声,傲姿睥睨。
见毛豆仍犟着头,立着脖子不肯道歉,彪子的大掌毫不留情得拂过他的脸。
他难受的将手背在身后,见毛豆唇角血迹横流,左脸颊更是凸起的清晰可见的指痕。
他从未对弟弟下过如此重手,这一巴掌何尝不是打痛了他的心,彪子难受的低下头,放缓语调
“你小子到底在犟什么,还不道歉?来的路上理也说了,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抓到人便往死里打,万一这人被你打死了?
“咱们老李家的血脉可就断了,你不是不知道少校,军纪如山,以命偿命,我炮兵营二营长这点面子又算什么?
当初是你死赖着跟我一起从军,这事都折不下面子,你还是趁早回去吧,守着咱爹娘,我也省点心!”
忍痛挨下这一掌,毛豆不甘的擦去嘴角血渍,左脸颊发烫,火辣辣的刺痛!兄长的问责又好似另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刮进他心里。
毛豆寒目阴沉,死死盯着床上人,低头啐了口唾沫,嘲讽一笑,冷言道
“死就死,谁怕!自古英雄谁无死,我就不道歉,我确定是这小子趁着巡逻离开的间隙,自己划开窗户,准备行窃!”
屋里枪支若干,万一他偷了去,我们拿什么打鬼子,对得起战场上死去的兄弟们吗!!!”
咱可不回家,哥你这么大岁数,论回去还是你,守着咱们爹娘,我要跟少校打鬼子,我现在已经是个排长了,等我到你这么大,我要当团长,我要混的比你现在还好!
“你,还嘴犟,我打死你!!!”
顷刻,兄弟二人的眼眶都红了。
抬手间,手腕猝不及防的握住,彪子诧异的看着肖靖远,自己这一身蛮力竟被他手下轻松卸去。
苦笑一声,手渐渐垂下。
“荆玉纤瑕,骊珠微糜,彪子,任何事物都不是绝对,没有绝对的好与坏,立场不同看待事物得想法也不一”
肖靖远与之并肩拍着他的肩,温言宽慰道。
说话间,他眼皮轻抬,仅一眼;毛豆便害怕的低下头,心里直范怵,身体颤抖着。
“回首过去,中原战役胜利是靠老百姓用小车推出来的,锦湖之战胜利是靠老百姓用小船划出来的;
人民的力量一旦被激发出来,就有着改天换地的伟力。
大敌当前,拳脚怎可用在自己人身上?
民有所盼,我有所为!
闻言,这话又何尝不是点给自己听的,确有十分道理!
毛豆嘴唇嗫嚅,他羞愧开口“ 今日一事,我却有鲁莽,有违军纪,冲动处事,我理当接受惩罚。”
日出十公里负重拉练,我保证完成!在你养伤期间,我会尽全力照顾你,直至恢复!往后此事无二。”
“还有……对不起啊……”
这句迟来尾音,尾调实在太轻,不仔细听,真就如风般过了。
榻上的二狗见他诚恳别扭的样子,爽朗笑开,大声回应“没关系…”
小心的转过头,二狗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从村灭后,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尊重。
打着哈欠,掩饰泪光;佯装不在意的伸展四肢,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放心,我二狗自小流浪,哪有那么弱啊,吃了点东西一身啊硬朗多了!!!”
嘶……!刚在大家面前逞强着,二狗一不小心拉扯道伤处,他痛的吱哇大叫,立在他床边的毛豆如临大敌!
手忙脚乱的拿着靠枕替他垫腰,又从热水壶里倒碗水,还吹了吹递给他。
这份发自内心的关切,是他在外流浪多年后,再难感受到的这份热意,二狗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毛豆乍见这幅场景,神色慌张,又怕“哥哥们”误会他欺负了他!
机敏的转过身,指了指二狗连忙摆手,无辜的看着肖靖远和彪子,眼神说着“真的不是我”
可谓是憨态可掬,肖靖远和彪子初次见到他这般,面面相觑间朗声大笑,尤其是亲哥彪子更是笑的无比大声,立在中间的毛豆,左看看右看看,有些哭笑不得。
夜深,大家起身离开时,二狗伸出手主动拉住肖靖远的袖角,委屈道来:
“大哥哥,江城的旱灾从去年便开始蔓延开来,旱灾伊始原先驻扎江城的军官汤鼎文和黄县长,丝毫不顾百姓疾苦,反而加紧了军粮征收。
老百姓本就无隔宿之粮,在被他们一逼,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吃树皮草根,到后来这些都吃完了,有的人就挖观音土,吃有毒的霉花,再到后来易子相食.....”
彪子听罢与桌案旁的肖靖远遥相对望,摇头嗟叹,他继而说道
“城外的村庄,难怪十室九空,村民的脸都是浮肿的,鼻孔和眼角发黑。”
“诶,只道是常态!二狗接过话头,回想起来又说道....
“江城内的物价已经涨到不可理喻的程度,许多人被迫卖掉自己年轻的妻子或者女儿去做昌济,而卖一口人,还换不回四斗粮食.....”
“当此灾难时,身为统帅的汤公又在干什么呢?”肖靖远轻扣桌面,沉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二狗有些为难,他踌躇着要不要全部讲出来。
一位记者曾将此事向外揭发,消息传出去一会儿,便被立刻封锁了,第二日就离奇的暴毙家中,那惨死的模样,犹在眼前,他不由得汗毛直立。
默了一瞬,他抬眼与大家相视,目光里的温柔是他曾不敢想的,如今,他选择全盘托出:
“汤公其实早就直到江城闹灾,但他不但不给一分钱赈灾款,还要加快征收江城军粮100万石,把农民往死路上逼!
而江城的本地官员黄县长,更是擅自将100的石改成了包,一包粮食比一石还要多60斤,多出来的去了哪,想必大家也都清楚把!!”
“嘎吱..”……突兀声响,乌木桌角被他愤然折断,黄皮黑心,外强中干。
彪子血气上涌,徒手扔掉那木块,站起身,朝着那木头大骂道
“这帮畜生,为了中饱私囊,榨干了老百姓的血汗!
“拿炮轰死他俩,都怕脏了炮眼!”
毛豆义愤填膺随他哥一起,大声附和道。
“小屁孩一个,什么眼不眼的,嘴巴干净点!”
彪子瞬势又赏了他一掌,拍在毛豆肩上。
痛的他直咧嘴 吃瘪卖乖道”对对对,你说的都对!”
彪子听罢,也懒得同他拌嘴;想着官商勾结这事,心中火气愈增。
当问题出现,人们下意识总会习惯性的去找解决办法的人
瞥见桌案边久未开口的肖靖远,他不由心急道“阿戦,这两畜生如此草菅人命,我们既然来了,就得为江城做些什么!你有什么主意!!!”
“一个人打抱不平只能救十人百人,咱们要为天下人打抱不平,是为了改变万万人的命运!”
“寻好证据,还大家一个公道!
伏案,仔细勾勒着作战图,笔尖在他手下翩若游龙,定点抬首,肖靖远眉心轻蹙,一脸凝重。
好!!彪子鼓起掌,咧开嘴轻松笑开。
“常言道,阿戦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如此甚好!!你的所有抉择,我彪子跟随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