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了一场细雨，给扬州城降了温。
早晨起来一股雨水沁入土层带出的土腥味返进屋子，闻着直犯恶心，飞飞从床上起来打算给窗户关严实些，简单的雅青罗裙摇曳生姿，衬得她怀孕后更加的温婉妩媚了。
正要落紧窗户缝隙，忽见窗外匆匆而过的一片衣角。
纤纤素手猛地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个高大魁梧却又分外狼狈的身影。
他的身上早就被这绵绵细雨浸润透了，松散凛冽的头发一绺一绺的贴着脸正往下滴答水，那双迷离的眸子泛起狰狞的红，许是淋了一夜雨又未曾合眼休息的缘故。
再凑近些，一股酒味就袭了过来。
原来在这凄凉的雨夜，他独自一人饮酒浇愁，就像个被世间抛弃的孤魂野鬼，静静站在窗前，既不敢伸手推开窗户，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唯剩“可怜”二字。
飞飞觉得荒唐得可笑，她从不知他还能这么执着坚持。
早这么坚持多好。
现在又是何苦来。
二人相顾无言。
飞飞转而只望着天际那朵灰蒙蒙的云，远山青黛尽如诗画，估摸着路上行程怕是要耽搁，斟酌了半晌，方开口：“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这个理你会不清楚么？”
“岂无他士……”声音低沉嘶哑的复喃，神色仍带着几分醉态，但是究竟真醉还是假醉，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说了，那脏了的东西我便不要了，你何必再多无谓纠缠。”
沈浪越发的沉默，眉眼里的挣扎泄露着不堪一击的脆弱。
他伸出手，在飞飞没想到有此一举之时，攀上了她的后颈，将人往自己跟前带了带，神色晦暗。
“昨夜他碰了你何处？”
多可怜可笑又自欺欺人的问题。
飞飞一言不发，就静静看着他失态。
沈浪气息紊乱，没听到那心心念念的回答就算了，却好似还将眼前之人远推越远，他急不可耐的抚上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一双大手在纤细的身子上到处游走检查，声音也越发急躁。
“飞飞，你告诉我，他没有碰你是不是？”
“……只要你说，我就信你，只要你说，你说啊，飞飞！”
飞飞拨开沈浪的手，有些不虞，“你就是疯了也改变不了我已嫁做他人妇的事实，不过……”
抿嘴一笑，玩味的眼神将沈浪里里外外调戏了个遍，媚眼如丝，“我家夫君成日里忙得很，深闺清苦孤单，若是多个你替我排遣寂寞也不是不可以。”
“将个正直不屈的大侠变成个卖俏行奸的姘夫……”飞飞抚掌而笑，“有些趣头，我喜欢。”
天真曼笑，柔声细语，此刻却是杀人的软刀子，直接将沈浪的心剜成了破碎的几瓣。
飞飞仅仅只用几句戏言便将沈浪的骄傲和尊严狠狠践踏在脚底。
试问一向沉稳做事有分寸的沈大侠，会抛弃心中的道德感与是非观，甘愿当一个不知廉耻的小人吗？
飞飞嘴边的讥笑笃定了他不会。
他将人带进自己怀里，猩红的眸子终是氤出一滴泪，滚落在飞飞肩上。
被他抱住的瞬间，那股冷冽的寒意瞬间就席卷了飞飞，湿哒哒的弄得飞飞很不舒服，挣了两下没挣过他，便随他去了。
沈浪空出一只手徐徐覆盖在她的小腹上，便是他现在情绪不甚稳定，却也还没忘了护着她和孩子。
他的脸上满是受伤，黝黑的眸子发沉，细数从前种种，一切恍如昨日。
忽而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飞飞，你再叫我一声‘沈大哥’吧。”
飞飞微怔。
没有等到她的那声“沈大哥”，沈浪便自顾自的说起来：“飞飞，你发现了没有，自从崖下三记击掌，你就再也没有唤过我一声‘沈大哥’……”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句‘沈大哥’也变成了奢求，我不敢想象你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你再叫我一声好不好……好叫我知道……你还是你……”
沈浪自来都是心细如尘的，便是初时没有察觉，难道在这一次又一次接触中还不能发觉吗？
飞飞性格大变，对他已经不剩什么情分了。
这个认知于他而言，深刻而痛苦。
料他神机妙算，多智而近妖又如何，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眼前的人确确实实也还是白飞飞，只是另一个没那么爱他的白飞飞罢了。
抱了一会儿，沈浪终究没有听到他想听的，于是慢慢放开人，眼神深邃缠绵，带着诸多不舍，可是不舍也得舍。
现在他们都乱得很，他迫切的需要回归理智，需要冷静的去思考日后的可能。
他拿起一旁悬挂的剑，千言万语皆化作这临行前的最后一眼。
“你要去何处？”
飞飞唇瓣微动，声音如清泉动听，顷刻间化去了某些人积攒起来的故作坚持，就像一个常年垂钓的老翁，熟知这片水域，知道在哪里打窝，钩子上的铒只需轻轻一抛，鱼儿便争先恐后的上了勾。
她是冷情的，却也是复杂的。
沈浪顿住身形，嘴唇紧紧抿起，极为出色的双眸也在那瞬间垂下。
不消他说，飞飞也知道他要去哪里。
想了许久，沈浪还是决定不骗她，她不要他是一回事，他不想叫她误会又是另一回事，他只想将自己的心意与态度在她看得见的地方摆出来，至于她接不接受，他都不会去强迫她的。
“朱七七死了。”
果然么。
飞飞颔首，“我知道。”
“你知道？”沈浪有一刻的讶然，很快恢复如常，这几日朱家所有商号人人裹素，家家哭灵，知道了也不稀奇。
“叫人杀死的，听说尸体也被一种厉害的药水给化去了……”说到此处，沈浪没忍住哽咽，无关情爱，抛开他辜负了她的歉意，怎么说也是自己认识的朋友，伤感是难免的。
飞飞冷下眼，“化尸水？怎么，你觉得是我？”
沈浪大惊，忙否认，“我怎会这么想！”
飞飞似笑非笑。
沈浪带着些急切，解释：“你人在扬州几月未出，这些事情我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况且朱七七出事后，快活王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朱家，并且拿到了剩下的药水，所以事情如何他比大家都清楚些，若真是你，只怕他的车马大驾此刻已经踏平扬州了。”
没有怀疑到她就好，飞飞兀自在心里松了口气。
飞飞的手撑在窗框上预备关上窗户，盯着沈浪蔑然一笑，“沈浪，你听好了，这就是我不再喜欢你的原因，你的心就这么大，里面却装了这么多让我恶心的事情。”
说完，这扇窗户就彻底将两个有羁绊的人分隔开来，沈浪怔然。
飞飞似是有些动怒？
错觉吧。
他自嘲一笑，转身离去。
门外，如意与环翠二人正在鬼鬼祟祟的在扒门。
谁让她们的房间与宫主就是楼上楼下的距离，沈公子与宫主大早上的动静想忽略掉也难。
“宫主和沈浪不会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吧？”环翠放低声音，瞪着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如意。
如意赶紧示意她噤声，紧张的探了探里头的动静，自信道：“不会的，不信你等着吧。”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房中传来几声东西砸碎的声音。
如意朝环翠递了个“你看，果然如此吧”的眼神。
“宫主还有气撒，说明就还在意，若是平静而过，什么也没发生，那才真的是彻彻底底放下了。”
环翠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飞飞坐在梳妆台前，垂着眼静静的看着地上撒了一地的胭脂水粉，弯腰拾起地上那断成两节的断梳。
这郁气来得突然。
不经意瞥见镜中美人那微微一蹙的柳眉，先是莫名奇妙，继而恍然大悟。
看来沈浪去给朱七七哭丧还是让她生气了啊……
如果这一次沈浪真放下自己了，那说明她的驭人之术还练得不到家。
可他真的会放下自己么？
飞飞嘴边噙着一抹浅笑，慢条斯理的开始给自己梳理。
人就是这样的，得不到的，错失的，永远都是遗憾而美好的。
……
沈浪离开了扬州，飞飞也带着环翠如意两人紧随其后出了城。
一路上快马疾驰。
就在他们纷纷离开的时候，两匹骏马疾疾驶入扬州地界，前头马上是个高大而冷面的男子，右手那铮铮发光的铁手套昭示了他的身份。
落后他一匹马的女子一袭黑衣，即便是蒙着面，也可猜到面纱下是怎样一副好容貌。
只可惜，越是美丽的美人就越有毒。
一只蝴蝶想要借他们的道新一段路，哪成想刚刚贴靠在女子的鬓边，就像一团火焰似的烧起来又湮灭掉了，渣子都不剩。
界碑前，独孤伊人侧目看着沉思的铁手，“你在想什么？”
铁手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此行是否过于冒失了。”
眼见独孤伊人不解，又徐徐道：“萧剑僧失踪多时，师傅虽从不与我们说，可我们知道他到底还是挂念的，我只想弄清楚，江南出现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他又为什么不回神侯府？”
“若不是他……又是什么人在假冒他，意在何为，是否与六扇门或是神侯府有关……”
“想这么多干什么，你别忘了，你还是个在逃的钦犯，一切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要我说，还不如跟我一起好好待在谷里。”
独孤伊人没好声气，“你就知道想着别人，你失踪了这么久，你那些师傅师兄弟的，谁主动找寻过你么，见了你不还是吹胡子瞪眼的么？”
“那还不是因为我不听师训，非要与你……”铁手扫到伊人沉下去的脸，自知失言，连忙转口：“不管怎么样，来都来了，还是去探探吧。”
独孤伊人翻身上马，冷笑，“偏你积极，找到了确认了又怎么样，还不是热脸贴冷屁股，你师父不会给咱们好脸的！”
“伊人……”
独孤伊人再不听铁手的长篇大论，马鞭一样，直接从他身边而过，徒留铁手在原地，还有些傻眼。
女人心可真是海底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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