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雁后来就不怎么来北典正司献殷勤了,顶多就是来这坐坐,同沈宴说上两句话,说不过两句,谢雁就觉得无趣。
沈宴是怎么做到把所有话头掐没,让人无话可说的。
怪哉怪哉。
北典正司每日都能准时看见谢雁悠哉悠哉来,很自觉得拽个凳子,找个不显眼的犄角旮旯睡个回笼觉。
睡醒之后又不知道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罗凡大人,她把北典正司当什么地方了啊……
由于谢雁好梦中杀人的谣言,金鳞卫看见谢雁睡觉就觉得瘆得慌,趁谢雁走了后一脸不快地跟沈宴抱怨。
沈宴理了理手边的卷宗,他习惯谢雁的方式就是忽略她。
沈宴你站在门口,谢雁一来你就拦住她。
沈宴看看你脑袋够不够掉。
罗凡打了个寒颤。
都说谢雁十五随父从军,十九受封西北大将军,她可能是真的会砍了他。
距离沈宴派人到江州探查云奕踪影,也已经过了四天,不走官道走小路,快马加鞭不过一两日光景就能到。
沈宴眼神晦暗,江州库银丢失还尚未寻回,主犯云奕仍然逃脱在外,此次江州,势必要将他捉拿归案。
徐家蒙冤,定能昭雪。
沈宴你明天带上几个身手好的,备上好马,随我去江州。
罗凡是,大人。
谢雁离开北典正司时,不过下午,她游走在街道上,身旁是小贩的吆喝。
卖首饰的,卖瓜果的,还有小孩子玩的拨浪鼓,这一切都是西北没有的。西北有沙子,沙是黄色的,邺京也有沙,不过却是金色的。
谢雁白日里总是犯困,一进北典正司的门更是要打盹,其中原因确实是她夜里少睡,再加上她打小看书就犯困,北典正司里更是些让人头疼的卷宗。
有心人费劲也想看上几页的卷宗,谢雁巴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闻见墨香就头疼。
再说她夜里少睡,先前同沈宴说上山打虎就是谎话,山上哪里有虎,连半点猛兽的影子都瞧不见。
她只是离开了西北,有些不适应。
夜里篝火连营,天为盖,地为铺,星河绵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
在邺京,稀疏的星星幽暗不明,高高的城墙和瓦楼,从东到西,从南到北。
谢雁实在闲来无事,拿铜板买了串糖葫芦,在人潮里穿行,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安西侯府。
才一进门,就听见安西侯谢立声若洪钟。
谢立小雁子,来!看看谁回来了!
谢立不过五十岁左右,却蓄了一握胡子,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一样。但是细看去,谢立眼神熠熠,脊背不弯,是军中出身的挺直。
谢立拉过谢雁的手,乐呵呵地牵着她朝正厅走,谢雁有些不解,望向正厅,中间立着的屏风后面确实有个人影。
谢雁谁啊,爹。
谢雁被拉到正厅,看到那人侧脸,先是愣住,然后有一点见到故人的高兴,但是似乎想起来什么,又使劲皱了眉,最后勃然大怒。
谢雁闻景朔!不好好在你的西北回什么邺京!
谢雁大喊着男子的名字,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被随便扔在一边,她皱眉,眼里全是愤怒。
闻景朔,谢雁在西北的参将,仅次于谢雁和她的副将。除此之外,闻景朔和他的弟弟闻景贤都拜了前西北大将军谢立为师,也算和谢雁有点关系。
几天前在西北,他们在送别宴上还喝的酩酊大醉,严格来说所有人都喝的酩酊大醉。没想到今日就在京城,在安西侯府,在她的家里又见面了。
闻景朔我回来是因为……
被叫做闻景朔的人愣了一下,以为谢雁是因为他身为武将擅自回京这件事而生气,毕竟有武将无召不得入京的规矩在,他才想要解释,却被谢雁狠狠打了一拳。
谢雁红着眼。
谢雁是因为他离开西北而生气,无论他回京或是去任何地方,只要闻景朔一只脚踏出西北凉州,谢雁都不会放过他。
谢雁你回哪里与和我没关系,你答应我的事情,就喝了几坛酒,全忘了吗?
谢雁那一拳属实是在泄愤,闻景朔站在那里,看着谢雁步步紧逼,眼神暗淡。
他确实和谢雁有过约定,就在她离开西北之前,大家都知道谢雁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送别宴上,谢雁对闻景朔说——
谢雁我叫你替我守好西北,替我守好凉州,我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谢雁抓着他的衣领,指尖泛白。
原来闻景朔不愿意在西北。
有一瞬间谢雁这样想,于是红了眼眶。
她受封云麾将军时,沈宴问她不会难过吗。谢雁其实特别难过,感觉心口被生生剜走一块,但是她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闻景朔还在西北,那她就在西北。
可是闻景朔站着她面前,脚下是邺京。
谢雁你怎么敢……
谢雁你怎么敢走出凉州城!
闻景朔一言不发,他垂眸,谢雁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谢立在一边劝谢雁,可谢雁什么也听不进去。本来欢快的氛围,一时间沉寂如死水。
寂静的正厅,谢雁叹了口气,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她松开闻景朔的领子,又亲手替他抚平。
谢雁深深看了一眼闻景朔,眼里有痛苦,有决绝,更多的是悲伤。
谢雁从此……凉州再无谢家子。
谢雁把所有的悲伤都在此时展露,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安慰自己了。
小时候没有爹娘,谢雁说没关系,她有义父对她好。
在西北打仗受了伤,谢雁说没关系,因为还活着。
兄弟马革裹尸,谢雁说没关系…凉州的百姓还在。
她受太子命回京,西北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太子要拿她兵权,谢雁说没关系,闻景朔还在。
可现在谢雁没办法再说没关系了,西北,说回不去,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谢雁扭头出了安西侯府,独留下一老一少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沈宴回他的宅邸拿些东西,而北典正司到他府的必经之路上就有安西侯府。
他才路过侯府门前,谢雁就耷拉着脑袋冲出来,无精打采,毫无生机,跟她平时神采奕奕的模样判若两人。
谢雁现在十分想哭,她眼底蓄着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嚎啕大哭,却一出门就一脑袋撞到个人身上。她没心情同那人找茬,扭身就要走另一个方向,却被那人一下擒住手腕。
谢雁没认出沈宴,沈宴却认出来谢雁了。
他下意识拉住了谢雁,他觉得她不太对劲。
沈宴哭了?
谢雁没有。
一开口,谢雁的声音就是哑的,朦朦胧胧的,像是沾了一层雾气。
沈宴邺京都没人能欺负你,侯府里的什么人能把你气哭?
谢雁你把手松开,登徒子。
谢雁不想和沈宴拌嘴,她很累,身心俱疲,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然后再睡一觉,如果醒不过来那就更好了。
沈宴沉默了一瞬,谢雁是真的不对劲,放在平时早就和他争吵起来了。
沈宴难过要说出来才会好,窝在心里只会憋出眼泪。
话一出口,谢雁就愣住了。
沈宴是个通透的人,见到谢雁第一面,就知道她肯定不同常人。
她有傲骨有不屈,有天底下独一份的张狂和洒脱,可怜不是男儿身,否则定会在史书上留下狷狂的一笔。
可谢雁也是人,她也会有委屈,也会受伤。
她说喜怒不形于色,不过是把那些悲伤把那些痛苦揉成一团,放在心里慢慢去适应。
她需要一个倾听的人。
沈宴愿意,因为他不忍见昔日的人中龙凤变成如今暗淡的模样。
他想见她璀璨,想见她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