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途（三）

渊途（三）

风儿翻起海浪/船儿驶向远港/迷途的魂灵带上他的希望/在那尖尖的高山之上……

琳站在船前面的甲板上，扶着栏杆看着船划开碧蓝的深海，远处波光粼粼，时不时鲸鱼浮上来，喷出一片巨大的水幕。

谁能想到昨夜的暴风雨夺走了5个人的生命，当一个巨浪侧着打过来的时候我，船体几乎倾斜了45度，甲板上的三个摄影师直接掉进了海里；一个乘客睡得正香，被掉下来的包裹砸在了头上；还有一个烧煤的工人不知怎么掉进了蒸汽机的燃烧室。

身后两个沃尔夫族女人跪在甲板上祝祷，一个弗泽黎尔小女孩在唱着一首歌谣。

高山抚慰轻盈的魂灵/魂灵追逐天空一方/阳光披上你的羽翼/风儿引你返回故乡……

旁边的人们静静地看着，仿佛目送着五个轻盈的魂灵。

歌声慢慢停止，散在了海风之中，沃尔夫女人站起了身，注视的人们也悄悄地离开。琳回过头慢慢走回来，衣襟在风中起舞。

“多美啊。”

“嗯！长老说，我们死后的灵魂会变成飞翔的鸟儿，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小女孩笑着在琳面前蹦，“我，我想你们的灵魂可能比较重，所以就稍稍改了一下歌谣，让风儿带着他们回家。”

琳笑着蹲下来，揉着小女孩羽毛般蓬松的头发，两只小耳朵一动一动的，给人一种心灵融化的感觉。

“他们会回去的。”我也会吧。

“嗯！”

琳起身走进船舱，小女孩也跑了进去。今天下午就到阿萨姆部族聚落的港口了，再乘两天马车就能到达目的地。

琳上铺的乘客看见了她，叫了她一声。

“哎，一个人来这，还带着装备，是来处理探险的？还是处理委托？”她终于忍不住了，问琳。

“来救人的。”

“不像啊。”她若有所思，“拯救心上人来了？”

“啊这，不是。”琳知道她会开玩笑，没想到这么尬。

船比预想的要快，吃过午饭，就能看到远处的陆地了，港口被包围在茂密的雨林之中，几艘船正从远处驶来。

船靠了岸，琳站在远离大陆的异国土地上，突然生发出一丝怀念。她脱下外衣放进包裹里，烈阳照耀下的港口中，热气从铁板和沙石腾起，地面被折射得来回扭曲。

走出港口，便进入了雨林，雨季的闷热与美景混合在一起，不知是景色美得让人静气屏息，还是水分饱和的空气让人躁热窒息。她就近乘了一辆马车上路，经过木制尖顶小房聚集的部落，途经夏科塔小镇热闹的镇中心，穿过奇异植物丛生的浅内陆洋，在晚上抵达了陆地原野中的一个小聚落。

夜晚，内陆的气温降了下来，清凉又不至于太冷。土著盛情邀请她参加了今晚的篝火晚会，琳吃完用新鲜采摘的香料炙烤的兽肉，看了一会儿人们在巨大的火堆前跳着粗犷欢快的舞蹈，起身走出聚落。两个身强力壮的部族战士想要保护她出行，被她拒绝了，她想自己一个人好好看一看这片异国的大地，她将要献身保护的地方。

她拿着发光的法杖走在安静的平原上。

“小姐？”

“怎么了？”琳发现地图好久没说话了。

“前面小山的另一边有一座教堂，要去看看吗？”

“也好。”

琳走过星海下暗绿色的山谷，中途击杀了几只游荡在谷地的冲锋兽，看见了一片墓地，以及前方灯光微弱的教堂。它静静地立在那里，与黑夜融为一体。琳从侧面绕过去，发现教堂的大门开着，里面亮着几只摇曳的烛火，仿佛指引迷途灵魂的精灵。

琳走进去，洁白的道路旁排着两排老旧的木制长椅，走动时的气流摇晃着火焰，琳的影子在地面上跳舞。

道路尽头跪着一个人，在巨大的玻璃窗前祈祷，台阶和庭柱砌成边框，月光洒作颜料，将他的身影印在凄白的画中。在琳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中，他起了身。

“啊，你也是迷途的灵魂吗？”

琳看着这个身着白色长袍的修士，头上有着一对黑色的尖角。大陆上恶魔并不少见，但自从那件事后，人们再也没见过从事神职的恶魔。

“您是……阿卡曼族的……修士？”琳藏起震惊的表情，平静地问。

“是的，本以为您会惊讶。”

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在神族独揽宗教信仰的解释权后，从事神职的恶魔被屠杀殆尽，而这一戒律也被强制在人类社会执行。

“我可以冒昧地问几个问题吗？”

“当然，求索的灵魂。”

“您……为什么没有尾巴？”

“在离开葛戈特王城的那一刻起，我割断了自己的尾巴。没有失去，便不会重生。”他的语气毫无波澜。

“那您为什么还留着角？

“它是我身为恶魔的证明。它提醒着我的初心，苦难在这片大地依然存在。”

“初心？”

“当我走出下界之前，我以为大陆也和我们一样，历尽磨难后繁荣地发展。我最初试着做一些事情，尽了全力后却只有失去与痛苦。几十年里，我见过了太多，这片大地即是苦难的摇篮。”他的眼神游离着，穿过了琳。

“所以你失望了，沉浸在虚无的信仰中？”

“我并无信仰，我只感迷茫。我无力改变，我祈祷着引领同样迷茫的灵魂，试图让我们重拾意义。”他转过身，走向教堂后的墓园。

“人们走出牢狱，却迷失在无边旷野。”

“人们要撞开枷锁，却撞得粉身碎骨。”

“人们被套上脚镣，却依旧负重前行。”

……

琳跟着自言自语的修士，到了灰暗的小院子，墓碑上刻着小小的字，不想引人注目，又不想被人遗忘。

“我倾听他们的故事，将痕迹刻印，把生命记载，也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确实组成了这片大地。”

琳发现每个墓前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粗糙却又充满分量。她翻着一个个泛黄的故事，修士立在她的身侧。

一位神族与人类相爱，人类被至高天的教廷处刑，那位神族从至高天被放逐到大陆，为爱人守墓百年。

两个伙伴游历世界，一个在途中惨遭谋杀，另一个带着他的骨灰踏遍山河，看尽兴衰。

长生的母亲生下短命的孩子，年轻貌美的她参加暮年儿子的葬礼，哭成泪人，终身抑郁。

……

琳合上笔记，一滴泪水滴在纸页上，氤氲开来。

“他们可能并未死去，却早已在此立下墓碑。”修士看着笑着流泪的琳，“也许只有忘记一切、失去全部，才能重新开始，但失去的过程足以将人们拉入深渊。”

修士的语气依然平静，“先拯救自己，才能拯救他人，因此我只能记录，无法改变。”

“请问，还有纸和笔吗？”

“当然。”

修士回到了教堂，而琳坐在墓园里一个小椅子上，她写着自己的故事，表情从哀伤变为温情，又逐渐凝固，再露出一丝坚毅，最后被平静掩盖。当她写到“跳入深渊”时，笔锋停顿了一下，笔尖在这四个字后猛地停住，划破了纸页。

“为什么……”琳抱着笔记本，泪水顺着脸颊和脖子滑进衣领。

“当你留恋世界的那一刻，你已走出迷途。”修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琳将笔记放在椅子上，在修士的目送下，她离开了，走向无边的翠野。

第二天，马车启程，琳呆呆地看着目的地的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到了那个高山的脚下。高山之下，即为深渊，旅途终点。

琳下了马车，她尽力不去回想发生的一切。她只是走着，雷雨在天地肆虐，暴风吹过无边的稻田，簌簌的声响为她铺上地毯，集群的鸟儿从穹顶惊窜，野兔从脚边奔逃，高山上哗哗泄下的瀑布仿佛通往天国的大门。不知何时，她已经到了山脚下的入口，在洞口前，她抬起头，看到了他。

“哎呵呵，你来了。”老爷爷招呼着她。

琳点了点头，走进入口。老爷爷在身后跟着她，用那颗晶石照亮了山洞。

身边的灰色石头逐渐变成了白色的钟乳石，又转换成透明的水晶。在水晶折射的彩色辉光中，她进入了一片巨大的地下空间，发光的奇异植物覆满洞顶，柔和的蓝光流入地面的黑暗，小小的洞穴蜥蜴在墙壁上攀爬，一对黑色的小眼睛打量着进来的两人。

“为什么……”一路上，琳在心里问了无数遍，忍不住说了出来。

“怎么了？”老爷爷摸着柔软的白胡子，温和地问。

“为什么要让一个祭品经历这些……明明直接送我来献祭，我也无怨无悔啊！”她喊着，震落眼角几滴泪光。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试着找一个别的祭品替代你……”

“我已经决定了。”琳将自己的法杖交给了老爷爷，看着老爷爷依然温和的笑脸，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放任着倾泻而出的泪水。

“真不怀疑我在骗你？”

不，看见那块碧蓝晶石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怀疑过。她看着那块正在发光的晶石，想起了曾为人类四处征战的父亲，父亲的剑上也有一颗碧蓝的晶石。

“抗争者之冕”

琳向着深渊踏出一步，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的心中并未没有仇恨，但心怀仇恨只会步入歧途。

琳踏出第二步，老李粗犷的面容、清晨集市的熙攘和孩子们的欢笑缓缓浮现。这片大地并非没有美好，但许多美好终会落入苦难的摇篮。

琳踏出第三步，老凯特牺牲时的场景印在她的心中。她也许实现了他的希望，因为她即将实现自己的价值。

琳踏出第四步，庆典上发生的事情挥之不去。这片大地并非没有希望，而她也留下了自己的希望。

琳踏出第五步，她直面深渊。她的灵魂将会到那高山之上，随风飘扬。

天空依然阴云密布、晦暗难明，而身后的大地上，总有人为了谁而装满星光。

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也许父母已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被处死，孩子们还在等我回来，克雷姆德仍与我有约……不过这一切，也已足够。琳想着，纵身一跃，随着飘飞的泪坠入无边的漆黑，她闭上了眼睛。

我走出迷途，又踏入深渊。

我将投身渊狱，为他们换来升阳。

一声镜面碎裂的声响，琳猛地睁开双眼，黑暗被一瞬闪光划过，如冰晶般碎裂成点点星光。她坠入浅浅的渊海，没有疼痛，没有冰凉，渐起的水花反射着发光的游鱼，彩色的光自深渊落下，如同极夜的星雨。

琳伸出手，让星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化作起舞的晶蝶。

一束光刺破了黑暗，如同天地破晓、长夜黎明。

老爷爷看着蹲着地上哭泣的琳，他刚把她从深渊下拉上来，她就跑得远远的，一个人在哭。

他没有说话，当他靠近琳的时候，发现琳居然是笑的。

“你骗人！根本没有所谓的献祭，也没有……”琳捶打着老爷爷，老爷爷也笑着让她打。打完了，琳又呜呜地抽泣起来。

“孩子，你有着失去一切的勇气。”琳已经失去过一切，但再一次，又有多少人会为了他人的价值而牺牲自己。

“法杖给我拿来！”琳眨着哭地红肿的小眼睛，试图抢回她的法杖。老爷爷像一个老顽童一样来回蹦跳躲闪，哈哈地乐。

琳撵着老爷爷出了洞口，一片阳光从外面洒进来，老爷爷把法杖还给了琳。琳抱着它，看着原野上金色的麦浪。

“麦子被雨打喽，还没收干净呢。”老爷爷惋惜地看着田里忙碌的农民，又看了看琳，“接下来你打算干什么？”

“也许……继续游历这片大地？在这之前，我还有许多未竟之事。”琳拿起法杖，正了正尖尖的帽子，“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前行，希望有一天，人们能真正在这片大地上自由地奔跑，而不是抬起头，却看见伫立的至高天。”

琳又笑了笑，“那你又准备干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会找到我？”

“哎呀，顺便路过。”老爷爷看着注视着金色原野的琳，“还有，我在北面开了一家学院，教人们法术的。”

“小姐，标好了。”

琳拿出地图，看了一眼，这个位置是……卧槽，北境魔法联合体，茵维尼亚。琳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老爷爷拍了拍震惊的琳，“随时欢迎你来，这里将是你的起点，也是永远的家。”

琳微微笑起来，对老爷爷说：“要不咱先帮着收一下麦子吧。”

“即使很大一部分要供给神族？”

“哎，慢慢来吧。”

琳借来两把镰刀，和老爷爷走进金色的海洋。

天空耀阳高悬，旷野风息激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