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心情极好的掀开帘子看着她阔别了差不多两个月的京城风景,自赐婚旨意赐下后,她就被拘在府里学那些烦死人的规矩,还没想着偷溜出府就被跟门神似的杵在门口的人拦了下来,进了宫就更别提了,皇宫大是大,但都是一样的红墙一样的翠色琉璃瓦,四四方方的天空上连只鸟儿都不好找,无聊的要死。
还是京城的大街上热闹,风中高扬的酒旗猎猎,来往的车水马龙混着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她伸出一只手感受着夏日暖风的热烈,大口呼吸着久违的名为自由的空气。
以至于到了西林府时,还有点惆怅和不舍。
才敛着裙子从马车下来,鄂弼便领着一众的鄂家子侄和女眷迎了上去,拉着她嘘寒问暖了一圈,眼睛却一直停在她背后的车轿上,风吹起帘子,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此,满满的是期待与忐忑。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对于永琪不来有点高兴,很是期待能看到这群人失望的样子。
“阿玛,五阿哥领了旨意有公事要办,所以今天来不了了”
话音才落她就感觉众人都卸了劲,鄂弼讪讪的点了点头,嘴上说着五阿哥辛苦,眸子里的失望却掩不下去,站在身后的二房的哥哥锤着腰没好气道“一大早晨折腾的天翻地覆,结果人家连面都不露!”
大房的嫂子跟着抱怨“就是,妹妹你坐着轿子自然是不知道,七月晌午的日头热的要死,站在这双腿都发颤”
她一向最听不得这矫揉造作的声音,此时强忍着怒气道“哥哥嫂嫂姐姐妹妹们是太久没见我了是不是?还真当我是个好欺负的?”
笑话,她就是手边没有九节鞭,不然一定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姐姐当然不好欺负了,如今是五福晋了呢!要我说姐姐还是该长点心,这嫡福晋看着风光,结果连丈夫都带不回家里来也太丢咱们西林家的人了吧?”
一向和她最不对付的三房妹妹阴阳怪气的开了口,小燕子一个眼刀刮过去,哼笑一声“原来妹妹知道我如今是五福晋啊,那五阿哥不在,我难道就不是福晋了吗?”
“你!”
眼看就要吵起来,鄂弼大喝一声,“在门口吵闹像个什么样子!家和万事兴,让外人看了笑话!”
小燕子努了努嘴没说话,鄂夫人连忙拉住她的手,一边安慰着一边拉她进门,“好不容易出宫回一趟家,生这个气干什么,进屋吃饭去!额娘呀专门吩咐人做了你最”
‘爱’字还没出口就噤了声,这满桌子滴着辣椒油的鸡鸭鱼肉,堵的她舌头发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燕子呵呵笑了两声,“我在宫里吃的挺好的,就是路上有点累,去歇一会”
说完也不等鄂夫人回答就往卧室走,一颗心气得砰砰直跳,等关上了门才开始恢复了点意识,望着眼前好像熟悉又好像不熟悉的屋子发呆。
本来挂着九节鞭的墙上换成了一幅画,阳光洒进来上面的题词还有些看不清,总归是她不喜欢的那些酸涩之词;被她养了好久的每天都会叽叽喳喳的喊着“格格吉祥”的鹦鹉也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笼子在窗边随着风晃;那些她曾经废寝忘食挑灯夜读的津津有味的话本子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取而代之的成了《女诫》、《列女传》等她翻都懒得翻的无聊的书。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柜子里,却偏偏少了她最爱的那一套骑马装……
她心里的委屈和怒气再也忍不住,猛地把门打开,大吼着“我屋子里的东西呢?西林府这么大,非得占这么间屋子?”
府上众人都被她吼的这一声给镇住,鄂弼端坐在正堂上喝着茶,斜瞥了她一眼道“你那屋子里的东西,是一个福晋该看的该玩的吗?五阿哥来了要是看见,得怎么想咱们家?别说这次不来,只怕是回去就得喊着要休妻了!”
“人家才没有这么多心思呢!你做一桌子川菜我就是四川人了?你把我那些东西都扔了我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吗?”
“到底是五阿哥重要还是你们的女儿重要?他都没说来你们就在那胡乱折腾,我让你们早上五更起了吗?让你们这么费劲了吗?我是鄂家的女儿新婚第一次回门,可你们连点我喜欢吃的菜爱喝的茶喜欢玩的鞭子都不让我看不让我碰,天底下有你们这样的父母嘛!”
“你!放肆!”
“那我就不放肆了,也不在这碍眼了,反正这个家也没有多欢迎我!”
她转身就要走,从厨房出来的鄂夫人猛地拉住她的手,“才回来又走什么,你阿玛就是这个性子你难道不知道?”
她强忍着眼泪要推开额娘的手,她却握得更紧,“父女之间还记什么仇呢,左右五阿哥也不来,让你阿玛下厨做上几个菜,什么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你爱吃的都让你吃个够,愿意逗逗鹦鹉就逗,真急眼了甩着你的鞭子把你哥哥弟弟打一顿也出出气,也不能说走就走啊!”
“做饭!她做梦去吧!当了五福晋架子倒是不小,你让她走!”
小燕子脖子一梗,用力甩开额娘的手说了句让她多保重,就撩起裙子往外走,任是鄂夫人喊了多少句燕慈也没见她回头,只能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叹气。
半下午的京城大街依旧热闹,她却少了来时的那点喜悦。街上人来人往,两边的摊贩亦是吆喝声不断,那边有一对少男少女正对坐着吃面,男孩吃一口看一眼,羞的姑娘脸都要埋在碗里;这边有个小孩子跳着从她身边经过,拉着母亲的手撒娇要着糖人,她循着那位妇人的目光望去,那男子正昂头问自己肩头的女儿,“哥哥要买糖人,你要不要呀?”
这样暧昧悸动的少年图景,这样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都是她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一个把她推出去当政治牺牲品的家族,一群只算计着功名利禄的亲人,一位同样是被迫成婚心里还有别人的丈夫,她是疯了吗才会去抱有期待?
自嘲的笑了两声,连步子都慢了下来,身后却突然有人催促的让她让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到了一边,被人扶了一把才站稳,转身道了句谢去看到底是谁这么大阵势。
锣鼓喧天,敲敲打打好生热闹的簇拥着喜轿,骑马在前边的新郎官看起来却是个脑满肠肥的酒色之徒,此时笑的一脸褶子的拱手向两边道着喜,她翻了个白眼,就听见后边也有人吐槽着。
“梁家又娶媳妇儿啊?”
“可不是吗,一年婚礼几十个,梁家喜事占一半!”
梁家?当年的那个梁家吗?
她晃了晃神,不自觉的就跟上了喜轿的步子,等到了门口抬头看着那金碧辉煌的“梁府”二字,才慢慢恢复了几分意识。
当真是这个梁家,是阿爹最后念叨了许多遍的京城梁家。
“夫人,这边请”
门口小厮的声音唤回了神,她微笑着点头示意,想必是今日这一身贵妇打扮让小厮误会她是被请来的贵客,还专门有人引她去了后厅花园,她一路上穿过这些有点熟悉的亭台楼阁,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栋被红色装点的一团喜气的独栋二层阁楼上。
大红的灯笼贴着大红的喜字,大红的绸缎拥着大红的牌匾,这样的红像火光一样,像许多年前她看见的那场大火的直冲云霄的火光一样刺眼又惊心。
鬼使神差的她走了过去,透过贴着红纸的窗棂向里看,金光闪闪的绫罗珠宝簇拥间,是一身鸳鸯戏水的金线织就的大红嫁衣,绣着莲花的裙摆遮着那双玉锦鞋,直直的垂在空中。
有人上吊!
她瞪大了眼睛在空中悠悠荡着的身子,吓得推开门就冲了进去抱住那人,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重量完全倚在她身上,小燕子诶呦一声被压在了地上,又焦急的站起来不停的拍打着她的脸颊,“姑娘,姑娘,醒醒呀!”
好像没什么反应,她又慌又急的去探她的鼻息,虽然很微弱但还是有,大眼睛滴溜溜转着想着该如何救人,从掐人中到晃身子,最后灵机一动,话本子上是不是讲过啥“人工呼吸”!
于是她一边回忆着一边吻了下去,唇瓣相接的那一瞬间,大脑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她人生中的初吻。
大婚夜里他那个缠绵悱恻的吻。
脸颊瞬间红透,呼吸也急促了起来,直到身下的姑娘咳嗽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猛地起身跌坐在地上,摆着手道“我我我,我就是想救你!”又见她实在是咳的厉害,连忙爬起来去倒了杯水捧给她,“你先顺顺气”
她接过水小口小口的喝着,小燕子这才认真的大量起她的样子,眸若秋水看起来便让人起了几分怜爱之心,可目光里的坚定却又与她通身的柔弱与温柔格格不入,红色的嫁衣衬得面色更是苍白,纤纤素手抚着心口却又多了几分美感,晃的她都移不开眼。
直到她放下了杯子,小燕子才自觉失态,尴尬的开口道“你就算再不愿意,也不该寻死啊。我也是奉父母之命嫁的人,其实也还不错。”刚说完她就想起来那新郎官的那副嘴脸,这很明显和她家永琪不是一个风格啊,也难怪这么好看的姑娘会想不开。
“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士可杀不可辱,我宁可一死,也不要真的嫁给一个都能做我爹的男人!”
“那命也是最重要的,再说了,你没听过吗,吊死鬼是最难看也是最难轮回的,你这么好看多可惜啊”
“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如此。从济南千里迢迢进京寻亲,连人影都没见着,去官府报官就被这什么梁大人给看上,二话不说就要娶我做小老婆,我哭过闹过求过,可是什么办法都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宁可干干净净的走,也不要让他们这些恶人玷污!”
小燕子被她说得震撼,眼前的姑娘说话软绵绵的却又不由得人拒绝,让她更生出了几分保护的欲望,一边念叨着“你还是太天真,‘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句话都是抬举那些当官的,你这么能信他们呢!”一边又左右看着,来回转了两圈后看了眼突然有了主意,一个箭步迈到她面前,“我想到了!你穿上我的衣服,从侧门出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啊?”
“啊什么啊,要快呀,不然一会都要真就是洞房花烛了!”
“那,那你?”
“不用担心我,我是嫁了人的,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要强娶我,再说了,我小燕子女侠向来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天见了你的事情,哪有不帮的道理!就我这一身的功夫,十个男人都不够打的,一会就脱身了!”
见她还不动,小燕子已经着急的伸手开始解她身上的嫁衣,一番折腾后瞧着她的模样满意的笑着,“真好看,像皇宫里的格格一样!这身衣服本就该是你的呢!”
“格格”二字一出,对面的姑娘瞬间变了脸色,小燕子却没顾上这么多,把手里的东西直接递给她,“实在是有人问,你就拿这个出来,没人会拦你的!”说着又坐在椅子上望着铜镜笑,自言自语着这民间的嫁衣不知道要比宫里的好看多少倍呢!
又看着铜镜里的影子迟迟不走,回眸催促道“真的不用担心我,这样吧,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等我脱身了,就去找你报平安!”
“夏紫薇,紫薇花的紫薇,家,家住在福来客栈。”
她笑眯眯的点了点头,“紫薇,这名字可真配你!我叫小燕子,天上飞的那个小燕子!”还没说完就听见外边有脚步声,连忙推了紫薇出门,自己则好好的盖好盖头坐在床榻上作着深呼吸。
脚步声愈来愈近,她的心砰砰跳着不敢动弹,盖头覆盖下一片红色什么都看不见,耳朵倒是好使的很,能敏锐的感受到有人走了进来,黑色的靴子闯入她的视线,突然喉咙一紧,一道低沉的声音乍然响起“别动,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想找我要的东西。”
她拼命的点头,却觉得这声音实在是太过熟悉,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着一双修长的手捏着喜帕缓缓掀开了她的盖头,黄昏的暗光映着他那双眸子亮盈盈的,让人忍不住沉沦。
可她更惊讶,拼命的眨了眨眼,才肯相信眼前这个一身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的男人,是她的丈夫。
“永琪”
极度震惊之下,她第一次喊出了那个在她心里百转千回的名字。
不是带着疏离的五阿哥,而是他的名字。
然而永琪的动作比眼睛快,她还没再说什么就感觉嘴上被塞了块布,此时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他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连忙松开,两人同时开口“你怎么在这?”
你不是回门去了吗?怎么穿着嫁衣坐在别人新房里?
你不是遵旨去了吗?怎么穿成这样跟江湖大盗似的?
又同时别开对方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好半天小燕子才说,“你不是要找东西吗,快点吧”
永琪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急匆匆的开始翻箱倒柜,小燕子站在一旁看着他抓起一把珍珠胡乱的扯到一边,举起花瓶晃了晃又失望的放下,身影在屋里一会飘到左一会飘到右的,竟然觉得这人还有几分可爱。
原来也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啊!
她摩拳擦掌的想去帮忙,谁知道才走了一步就正好踩到他扔下来的珍珠上,诶呦一声就要滑倒,被永琪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搂在怀里,四目相对间都能从对方的眸子里瞥见那抹惊讶和那一丝勾起回忆的尴尬。
新房、嫁衣、这样身体相贴,感受着彼此的呼吸
一切的一切,总让人想起一个月前的大婚。
小燕子的脸又红了起来,想抬头说什么却正碰上他温热的嘴唇,只一下就滚烫的让她跳开,连连后退着不敢再抬头,也许是心神不宁加上动作太过突然,她晃了一下又没站稳,这次没人扶直接倒在了地上,顺带绊倒了床榻边那个巨大的青花瓷瓶。
“啊!”
青花瓷瓶应声而碎,脆响在寂静的新房里显得更加惊心,迅速刺破了门缝向外传去,她已经能看到外边跑过来的重重人影。
“你快点躲起来!”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踩着碎片把他往窗帘里推,永琪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有这么大劲,被摁进了窗帘里才反应过来,拉住她的袖子,“那你怎么办?你可不能真拜,唔”
话还没说完小燕子就捡起刚刚的布塞到了他嘴里,瞪着眼嘱咐着“千万别出来!”
说完就转身要拾起地上的红盖头,心想着怎么每次穿嫁衣都得装一把,然而还没动作门就被打开,侍女急匆匆的跑进来,“姨太太没事吧?啊!你是谁!”
她的声音尖细又响亮,小燕子被刺的还没说话就看见她惊慌失措的大喊着“新娘子逃跑了”要去搬救兵,小燕子急的一把甩过去红盖头旋着风把她击倒,自己向后退了两步堵住想要跑出来的永琪的路,用着极低的声音提醒着“我不知道你到底想找什么,但是你要尽快找,我只能拖一阵的时间。而且这样的情况下你绝对不能出来,不然你我还有西林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就大步向前向门口跑去,一群人拥了过来,那侍女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哭喊着“她不是新娘子,她是假的!”
她笑着昂起头,满头的金钗在夕阳下更显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半是挑衅半是不屑,“我当然不是新娘子,这么一个草菅人命、耽于酒色的老男人,我才不稀罕呢!”
“放肆!给我抓起来!”
一群人叫喊着蜂拥而上,小燕子利落的一脚挑起旁边的桌子飞过去砸的人哎呦声一片,她笑声连连又搬起旁边的花盆也扔了过去,身姿灵巧的跳上跳下,最后一跃而起双手勾起牌匾上两条红色的绸缎,脚步回转间绸缎轻挑卷起阵阵清风,手腕一绕一收已经倒了大片,动作飘逸又行云流水,绸缎半拂了面,她歪着头拔下一只金钗划过近身者的手臂,随之而下的三千青丝随着她飘逸的动作而舞,还余一缕碎发在额前飘着。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她回眸望去,永琪正站在大红灯笼下注视着她。
他突然明白为何刚刚觉得那般震撼,为何刚刚觉得心砰砰跳的不止,为何刚刚觉得她这双眸子美得如此摄人心魄。
就如同他梦里初见的那位神仙姐姐一般。
因为这样一副明艳灵动的眸子,就该配这样张扬明媚、步步生风的姑娘。
她原来是这样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