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特历80年4月30日晚。
“您……可曾跳过舞？”
“我的母亲教过我一点，但我并不太熟练。”
“熟练与否并不影响舞蹈的感触。”
银白色长发整齐地在脑后垂下，直至臀部。身高168的洛塔亚在身高190的雷诺面前宛如一只楚楚可人的小鸟。
洛塔亚将鞋子脱下，双脚轻轻地放在雷诺地鞋上。
名为洛塔亚·欧黎尼尔的少女有着一幅人偶般精致的五官，带给雷诺一种安静且美丽的舒适感，但那双本该闪烁着与紫罗兰色相匹配的光芒的紫罗兰眸子却绝望到无法再发出半点光芒，而此刻却借着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再次燃起了希望。
“牵住我的手。”
眼前的银发少女将一双被白色手套笼罩着的白哲无瑕，骨肉分明的洁白双手缓缓托起，又在半空中停住，等待着命运的交合。
“在您离开之前，我希望您能够先理解……”
洛塔亚将双手搭在雷诺的肩膀上，踮起脚尖，此时的她已经可以不用像之前那般仰视着雷诺了。
“生活的技巧。”
雷诺将双手举起，放在洛塔亚的双手上，将她的小手从自己肩上撤下，和她十指相扣，借着卧室中微弱且昏黄的灯光翩翩起舞，殊途同归的两人，遭受着如出一辙的厄运与灾难，顽强不屈的灵魂在此刻产生共鸣，起舞。
伐特历80年3月30日黄昏时分。
雷诺和洛塔亚一起走在小镇内刚建成的小路上，皮鞋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踩踏声，夕阳西下，村民们早已完成了一天的耕种，回到家中，唯有洛塔亚和雷诺借着夕阳仅存的余光悠闲地逛着。
“5月1日……吗？”
洛塔亚微微低头，即使她面无表情——自雷诺与她相遇的那一天，亦或是她生来如此，她一直都是面无表情，双眼无神，没有人能从她的脸上读出什么，但此时她眼神中的失望一目了然。
“嗯……”
雷诺沉重地做出了应答，他的脚步不禁放慢了。
“你恢复的不错，洛塔亚。”雷诺尝试转移话题，试图让洛塔亚不要再沉思于自己即将离开这件事。
“有细心的雷诺照顾，想继续生病可不是件容易事。”
雷诺的嘴角不禁上扬，刚刚还愁容满面的他一下子变得喜笑颜开。
“你还是那只有趣的小鸟，一点也没变。”
“能这样真心夸奖我的人可不多，或许我该说声谢谢？”
洛塔亚抬起头，右手抵住下巴，做出一幅思考的模样。
“嗯！这么想来，我确认欠您一个真心诚意的道谢。”
洛塔亚点点头，对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极高的认可。
“为了什么？”
“为了……感谢您对我的照料。”
洛塔亚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是这座小镇唯二的医生，但当我的病症发作时，我却也只能躺在病床上，忍受着它，任由它肆虐着我，那时候有能力让我平静下来的，想必也没有别人了。”
洛塔亚顿了顿。
“雷诺·霍尔。”
她依然是面无表情，但此刻她的内心就如同青春期的少女一般，小鹿乱撞。
“我只是……”
洛塔亚的这番话使雷诺的脸变得红润，他不好意思地转过头，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嗯……”
雷诺放弃了解释。
“就是这样。”
“谢谢你，雷诺。”
“不客气，小鸟。”
“那么，以后等我教你领悟了舞蹈魅力，那时你该怎么报答我呢？”
洛塔亚的话中略带几分戏谑的意味。
伐特历80年4月30日晚。
“听清节奏，起——”
“是……这样吗？”
“嗯，踩好节奏，步子放轻，其他交给我来就好了。”
“弯腰……挥手……转圈……停——嗯，跳的不错，雷诺。”
“能成为你的伴舞真是荣幸。”
伐特历80年3月30日黄昏时分。
“打扰了，二位。”
一名身穿浅灰色西装的棕发男子从一旁的小巷子中走出，他微微鞠躬，神色庄重。
“下午好，莱恩·里·哈特。”
洛塔亚走上前，与他握手，礼貌性地做出回应。
“莱恩·里·哈特？”
雷诺对突然出现的一人感到十分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雷诺早已对他有所耳闻，他是不久前来到小镇进行政治演讲的政治党派领导人。
“先生，虽然很抱歉，但我有事要找洛塔亚，希望您能够理解。”
莱恩·里·哈特又是一个微微的鞠躬，表达出深刻的歉意。
“嗯。”
“我需要和她探讨一些政治上的合作问题，谢谢您的理解。”
雷诺转过头，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离开，但还没走几步，他却已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抱歉，雷诺。”
洛塔亚用唇语说出了这句话。
“一会见，小鸟。”
雷诺也用唇语回应了她。
洛塔亚在读懂雷诺的唇语后，便满意地转过身，和莱恩·里·哈特并肩走在小路上。
“现在有什么计划？”
“我们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争取到这座村庄的选票，恐怕……”
“财团党绝不会姑息，他们是这个国家最大的障碍，也是你们最大的敌人。”
“但考虑到财团党和我所领导的前进党的资源人力差距，恐怕我们的成功率……”
莱恩·里·哈特失落地低下头，但他不时地朝洛塔亚瞟几眼，等待着她的反应。
“您的意思是需要我的帮助。”
“设计并完成既定的政治战略目标，这是您作为政治设计家的职责。”
“……”
洛塔亚一时无语——这已经是莱恩·里·哈特第三次表达出想让自己加入前进党的意向了。
“让我担忧的事情不止于此——芙西斯第五王国的政治腐败不堪，在我父亲还未走之前，我有幸跟随着他造访过大多数政客……而我所看到的，不必我多说，他们都是财团的傀儡，包括总统，他们纵容着财团，任由他们嚣张跋扈地垄断。”
洛塔亚还是没有发话——她不想掺和这些政事，即便自身的职责就是如此。
“在进入真正的政坛前，我们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但没有您，或许我们都无法踏足那片地狱；无法踏足，又何谈征服，甚至是改变呢？”
莱恩·里·哈特抬起头，神色凝重地看向洛塔亚，那坚定清澈的眼神会使所有的罪恶烟消云散。
“等到时机成熟，芙西斯第五王国的政治，财团的垄断……我确信我能够给这个国家饱受苦难的民众一个交代。”
洛塔亚依然没有做出反应，但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莱恩·里·哈特先生，您有时间吗？今天的太阳和风都很舒服，我们散散步吧。”
洛塔亚领着莱恩·里·哈特向着小镇的广场上走去。
“嗯？好……？”
虽然很不情愿地被转移了话题，但莱恩·李·哈特认为洛塔亚是有别的事要告诉自己。
“其实我一直反复地思考参政这件事，而雷诺也一直表达出对于我参政这件事的乐观和支持，也为此做了些小贡献，但我想，在我彻底想明白前，恐怕……”
“无需对此多操心，您的决定我们无法左右，参与是否，我们都无法替您决定，更不会强迫您参与我们和财团党的斗争，请您三思而后行。”
“有劳您费心了。”
洛塔亚突然望向某个方向。
“我们去小镇的广场逛逛吧，我想邀请您欣赏些艺术品。”
艺术品？这座偏僻的小镇何来艺术品这一说？莱恩·李·哈特一时愣在了原地，但当他看到洛塔亚如此郑重且严肃的邀请，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只能跟随着她。
……
“就是这里。看到了吗，在广场中心矗立着的演讲台。”
“嗯……看到了……”
莱恩·里·哈特仔细地打量着这简陋至极的演讲台，这是不久前，自己刚来到村庄时为了进行政治演讲而临时搭建起来的，但到现在都没被拆除。
“很……”
莱恩·李·哈特在尝试组织语言为洛塔亚描述这个简陋的演讲台，毕生所学的词汇在他的脑海里不断被筛选，不断被淘汰。
从正面看，它像是从一整块平坦的土地上突起的一块大木头疙瘩，从侧面看，它更像是一个体力不支倒在路边的穷困潦倒之人——世界就如子球机器一样旋转，每个人都对生活充满了思考和想象，有些人实现了，便将正在实现的人抹杀。
“很抽象……？”
莱恩·里·哈特支支吾吾地说，但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汇可以形容了。
“很美。”
洛塔亚缓缓走向演讲台。
“以至于我没有资格加入他，与他并存，站在他的上方，义正言辞地演讲。因为他还是一件未完成品，但却已有着如此强烈且不被世人理解的魅力，正因如此，有任何不经严格考虑的改动都是亵渎。”
洛塔亚轻柔地抚摸着用木头搭建的演讲台，指尖慢慢划过，不留一点痕迹和发出一点声音。
“可惜这样的瑰宝……财团不会让他出现在芙西斯第五共和国的大城市。”
莱恩·里·哈特似乎理解了洛塔亚想表达什么。
“这是芙西斯第五王国高速发展所带来的代价，人们无法接受此种艺术，更何况是那帮权贵，这是讽刺，明面批判他们的艺术。”
“但我还是很高兴能看到这样的奇迹。”
洛塔亚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莱恩·里·哈特。
“想要在芙西斯第五王国的首都，慕黎，建造一个这样的演讲台很简单，但想要建造一个细致入微，满含韵味的演讲台就需要有高级技术员的审批，光是在这一步，这座演讲台所蕴含的韵味就被抹杀了。”
洛塔亚继续深情地注视着演讲台，一种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尽管他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尽管他简陋不堪，但一样有人能欣赏他。
就像是每个玩偶都会有喜欢它的主人。
“使用高级的材料时，还得支付大型器械的租用费用，以及确保在细节的塑造上不会出任何差错。”
莱恩·里·哈特拿起广场上的两把椅子，放在演讲台的不远处，静静地听着洛塔亚的讲解。
“倾注了如此多的心血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在接下来的年月中，他就如同你的子嗣——抛开生活琐事，日常饮食，甚至掘弃一闪而过的灵感，把一切都扑在演讲台上，日日夜夜地思考如何演讲，该演讲什么。”
洛塔亚的指尖不停地在演讲台的木板上左右滑动，如同钢琴家的手指在琴弦不停跳动。
“费尽心思地去抚育他，刨去杂质，赋予生命。”
“最终，他还要接受众人的批判，而我一定会听到些蛮不讲理的理论。”
“这就是我本应走上的道路。”
莱恩·里·哈特坚定地说，他站起身，缓缓地走向演讲台。
“谢谢您的讲解。”
“我只是觉得这样向您讲解，您就能理解为何我要称呼他为艺术品。”
莱恩·里·哈特也轻柔地抚摸着演讲台。
“机遇的偶然？”
“恰到好处的时间和千载难逢的机遇的偶然。”
“正因为偶然，欣喜感才能如同洪钟一般不可散去——您觉得如何，里？”
洛塔亚转身离去，但她就在离开前，手指还要念念不舍地在上面跳动一番，好似在挑逗这座演讲台。
她轻轻坐在椅子上，双眼中倒映出的是演讲台，但思绪早已漂泊万里。
“我们能在这里坐一会吗？我想多欣赏他一下。”
“请便，洛塔亚。”
莱恩·里·哈特也坐在了距离洛塔亚不远处的一把椅子上，他虽然依然注视着演讲台，但双眼还是不时地瞟向洛塔亚。
……
“洛塔亚。”
不过一会，洛塔亚那漂泊万里的思绪回到了她的身体，她突然双眼有神，看向不远处呼唤她的莱恩·里·哈特。
“吃辣条吗？”
莱恩从西装外套里拿出一包辣条。
“虽然做工粗糙了点。”
“这不必要。”
“确实不必要，但……”
莱恩·里·哈特撕开包装，又从西装外套中的另一个口袋中拿出一包纸巾。
“试试看？”
他抽出一张纸巾，用纸巾包裹住自己的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包装袋开口中取出一根辣条。
空气中飘来了难以言喻的气味，酸涩刺鼻，那是一种由棱形的半弹性物质构成的事物，每根长约一寸，上面遍布棱纹，呈火红色。
它通红且光滑的表皮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才能有如此大的魅力才能引全世界的人为之着迷，为之疯狂，为之称赞。
莱恩·里·哈特将用纸巾包裹着的辣条递给洛塔亚，洛塔亚同样小心翼翼地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捏住带有纸巾的部分，试探性地放在鼻子的不远处嗅了嗅，如同闻化学气体一般。
酸涩刺鼻，难以言喻……或许只有品尝过它的人才能魅力所在吧。
洛塔亚将这根红色的不明物体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
“看来你对零食很陌生。”
莱恩·里·哈特略显打趣地说道。
“干燥，耐咀嚼，弹性过足，如同橡胶一般，调味料也过量了。”
“但它很方便，能在逐渐丧失人性的政治道路上找回一点人性，同时也能提供些许味蕾刺激和咀嚼行为的快感，让我时刻铭记着我依然还是人类，而不是冷血的政客。”
洛塔亚不语，只是沉思。
“每当我学有所成的时候，我的父母就会寄一包辣条到我手里，但他寄给我的是永金帝国的特产，包装更精致，更鲜亮。而您刚才所吃的是我的仿制品——谢谢您的点评，我会改进的。”
洛塔亚注意到了，莱恩·里·哈特手里拿着的辣条的包装是用一些硬纸拼凑而成的，没有商标，没有生产时间，没有保质期。
“拥有认同且支持您的亲人是一种幸运。”
“我也是因为父母才走上这条道路。”
莱恩·里·哈特用纸巾包裹住的右手将一根根辣条不停地放入自己的嘴中。
“我总是跟随着他们拜访各大政客，看着政府的腐败，财团的嚣张跋扈。”
莱恩·里·哈特将吃完的辣条包装袋折起来，塞入口袋。
“芙西斯第五王国的腐败和财团的嚣张跋扈影响着我，也提醒着我。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见证着我父亲提出的各类政策，见证他一步步反抗财团和打压腐败，最后也见证从有到少，从少到无的悲伤，空虚，心酸。”
洛塔亚侧耳倾听。
“他将民众从地狱中解救出来，最后被化为灰烬……”
莱恩顿了顿。
“但我仍然希望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所学习过的每一处知识都赋予了我选择的机会，音乐，绘画，教育，运动……芙西斯的文化底蕴开拓着我的视野。”
“我本以为我要抉择许久，直到我父亲的死亡，我才下定决心成为前进党的领导人。”
“在王国的重压下，财团的黑暗面前，一尊庞大无暇的身影出现在民众面前，这是多么珍贵，看着他的姿态，你会在不经意间模仿。”
“那是奇迹，那是希望。”
洛塔亚补充道。
“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吧。”
莱恩·里·哈特在倾诉完后，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我不会过多地做出评价，这是您自己的选择。”
“那能告诉我您的过往吗？”
莱恩·里·哈特侧过耳朵，微微低头。
而洛塔亚回应他的却是一双失望的眼神，不是对他的失望，是对世界的失望。
“……这个世界已经对我施加了足够沉重的痛苦。”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