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到客栈,已是月横中天夜生白露时分了。
陈晚划了根火柴,将这点星火引上油灯,屋子里瞬间亮起一丝明光。
星光摇曳,人影幢幢。借着这片明堂陈晚整了整床铺。风吹灯摇不止,忽暗忽明的微光又是惹得他一阵心乱:“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尽快歇息吧。”
李长日简单应了一下,看着陈晚整理床褥,忽地莞尔一笑:“真的好久没有这般快意过了。”
陈晚不知他所云在何,只好转过身去看他。
他眼中的李长日倚在房柱一侧,双手抱胸,头斜靠在柱子上,略有几滴雨珠顺着乌黑的发丝滑落下来。淡淡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明媚的笑,眼波清透似水而又平淡如镜,是拨开云雾重见天日的欣喜?又或是暗波涌动后难得的平静?说不清也猜不透,但这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怕是淋雨的缘故,他那原本红润的嘴唇已经点点泛白,恍惚之间显得人有些苍凉无力。
陈晚的心跟着略颤一下:“什么?”
“没什么。”李长日寻个矮凳坐了下来,随手把佩剑放在桌上。灯光微弱,夜色漆黑,陈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清楚地念道:
“只不过是想起了些故人旧事。”
说起这话时那人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刚刚还站那笑着,这会儿语气却又沉下来了。
“……”
空中一时静默。
旧事?为何不继续说下去?莫非是不愿说?其实我倒也真是没什么兴趣……
陈晚没有问。李长日也没有再说。
两人稍稍收拾了些,便早早去睡了。
伴着风声萧萧,陈晚也已进入梦乡,也许是睡得安稳,睡颜格外舒心。夜,太静了,一举一动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李长日望向陈晚熟睡的脸,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那个旧事,你为什么不多问些?
……
第二日的天刚有些明色,大地还是一片朦朦胧胧。晨光熹微,透过缝隙洒在房内。许是熟悉了这微光,陈晚睁了睁眼。余光所到之处,竟已没了那人身影。
“起那么早。”陈晚理了理衣襟,打开窗户,看着外面阴沉沉的天气,心中难免又有些烦闷。
“习惯了。”
“这天还是挺阴沉,不适合出门。李兄可有什么要紧事?”
“无非是出来散散心。”
“散心…散心也要出那么多护卫吗?”不知是在打趣还是真心不解。
“有人要跟着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两人也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搭着话。
突然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李长日心猛地一惊,不自觉摸了摸腰间的配剑,眼看陈晚朝房门走去,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门缝的亮光一点点透了进来,李长日的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神色也跟着紧张起来--其实他本没必要如此惶恐的。
“我说你怎么也不知道带伞。”
房门外亮光随着来人照了进来,正是陈晚的哥哥--陈锦玉。
要说起二人之间并非亲兄弟。十年前因为朝堂事变,陈家门道中落,为了让陈晚活命,陈府只好秘密地将他交托给了这户人家。陈晚虽寄人于篱下,但陈母和陈锦玉二人待他犹有血肉交融之亲,便也丝毫无傍人门户之感了。
“怎么还专门跑一趟?”陈晚对他忽然到来也没有多惊讶,只是有些不满他费力气来这一趟。
“怎么我关心你都不成?”陈锦玉上上下下打量陈晚一番,发现没怎么淋湿,这才把目光又落回他脸上,回了嘴道。
想必门旁二人应是相识,李长日松了口气,正步走了过来。
刚一露面,陈锦玉就立刻转向李长日,端详片刻,心直口快地乐道:“哎!这是谁家小少爷,长得好生漂亮?”
李长日却也觉得他是在打趣自己,不过看两人以兄弟相称,隐隐约约猜到些身份,听罢此话也只是看向陈锦玉浅浅一笑。
倒是陈晚听自己哥哥寻人作乐有些难为情,忙向他介绍道:“哥,可是多亏这位李公子带我避雨,才免了被淋湿。”
原来这位是弟弟的朋友!陈锦玉立刻爽朗一笑,他本身也是那豪侠尚义之人,既然对陈晚有助,那便也是对他陈锦玉有恩了。顿时心生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李长日面前。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他轻快的步子披落在肩,额前的头发衬得他那明澈的眸子更加透亮--活脱脱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模样!
“多谢公子相助,不如趁此良时,去寒舍共饮一杯?”
“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放在心上。”随即李长日又正言推辞道,“盛情难却,可无奈家事缠身,实在难以赴约。”
陈锦玉也会了那人意思,听罢也没再多言语,只寥寥寒暄几句,便与陈晚一并离开了。
两人走后,屋内顿时空荡许多。李长日孤自站在门前,一股没来由的落寞之情顿生心中。
“主上!”
“?”这声叫喊使得李长日立刻回过神来,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三三两两侍卫道:“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侍卫双手抱拳,俯首念道:“近日天气不佳,贤王嘱咐说是为了主上的身子着想,怕沾染上风寒,还请主上回宫歇息。”
听到贤王二字,李长日也是猜到了这些人前来的缘由。
“叔叔还真是会挂念我。”
李长日心中一闷,自嘲地讥笑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假装毫不在意问道:“除了这个,他还有没有多问些什么?”
“主上指的是?”俯在地上的那侍卫目光一沉,头又低了些,压着声音忙问道。
罢了罢了,李长日摆了摆手,示意他匆要再问,随即与他们一并离开了。
夜幕--
浩浩荡荡的宫廷内鸾歌凤舞,歌女身轻如燕,媚眼迷离,舞弄身姿;乐师琴瑟和鸣,钟鼓撰玉,余音袅袅;美人有佳音相配,歌台暖响,春光融融;八珍玉食,上上下下,一片纸醉金迷。金雕玉刻汉白柱,高低冥迷,不知东西。
“都下去吧。”似是本就无心观这笙歌梦,一人摆了手道。
这人眉眼清秀,皮肤白皙,乌黑的眸子遇上淡淡的嘴唇,有种强烈的美感。头发半束起来,配的是镂空雕花的玉冠,中间的几绺发丝随风飘在眼周,更显得此人清净。远看便是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状。
他高高坐于宴席之上,淡定从容,手中却一直饶有趣味地把玩着杯盏。
这奢侈豪华的盛宴上却只有两个人。待到下人全部退下,廷堂上只留有几个侍卫时,那人拿过方才把玩的杯盏,添了满满一杯酒,语气和缓却丝毫不容拒绝地朝另一人笑着说道:
“皇上,喝一杯吧。”
定晴一瞧,他身旁那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玉旒金冠的当今圣上竟是李长日!!而这“劝酒”之人便是他的皇叔--李容予!
把酒杯举到皇帝面前,叫皇帝喝一个!李容予这既不是敬酒、也不是劝酒,明摆就是在灌酒!可自古以来,哪有臣子要让皇帝喝酒的道理!
李长日又怎会不知?但成王败寇,这其中的道理他自然也是最明白的。
李长日母妃死得早,在世时仅有他这一个孩子。那一年,李长日五岁。先皇心疼这个孩子,便赐‘明璟’二字为名,以示宠爱。
从小他便是只身一人,也无真正能够信任和亲近之人。但幼年时期,没有被杂乱的朝堂纷争所牵扯,再者孩童的心大多是白璧无瑕,李长日少时有其它皇子作为玩伴,幼年的时光也并不觉得孤单。
再到后来,由于李长日天资聪颖,能文善武,深受先皇喜爱,便早早立了他为太子。那一年,李长日十二。无奈情随事迁,渐渐地,他也感觉到了昔日的兄弟姐妹也都同他慢慢疏远了。
“只是无论先前的皇兄还是皇弟,长日还是明璟,现在都一统变作了太子殿下……”
自李长日登基,先前恭恭敬敬的皇亲国戚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净是明里暗里机关算尽。几经波折反转,李长日虽还仍坐在今日这个位置上,但却早已难控实权。而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真正操揽大局处心积虑之人,便是眼前依旧与他淡然共饮的皇叔李容予。
李长日见他逼酒,脸色不觉一沉。顺着递酒的那只手缓缓向上看去,撞上的正是李容予那绵里藏针的眼
神。可偏偏他又是在笑,李长日就是厌恶他这一幅惺惺作态模样,心里一阵憋屈,这酒他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皇上这是?”李容予见他无动于衷,装腔作势着又把酒杯举高了些。
这明摆就是要往小皇帝嘴里灌了!
李长日正隐隐犯难,一看他这势头,心想这人是铁了心地要难为自己,便一把夺过酒杯,长饮而尽。这是极度的烈酒!酒入口中,尽是苦涩。待回过神来,只感到火一般的痛感在腹中翻涌肆虐。李长日疾痛难忍,手握着酒杯隐隐发力,额头上浮出了泛泛汗珠。
李长日患有胃疾,素来不善饮酒,赴宴一般都是以水代之,早年他身边亲近之人无不知晓。而今李容予这一劝酒,便真就是欺人太甚了!
“皇上是越发会饮酒了。”李容予轻声念道,却始终不曾抬眼看过一下,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又添上一杯。
“皇叔…莫要打趣了…”李长日痛得已有些不清醒,哪还有心思听他胡说些什么。
纵使心中万般抗拒,可也不得不强撑到晚宴结束。
“臣以后会慢慢教着皇帝该怎么喝酒的。”又是不急不慢的一句话。
……
李长日只听得他声又是一阵烦躁,本不想理会,任由他一人乱说去。可李容予这句话却勾起了李长日的回忆,恍惚之间幼时的种种如孽缘一般充斥在他脑中。
那时他才不过十岁,李容予也只比他大上五岁。因为年龄相仿,又加上两人关系甚好,李长日私下却也不叫他皇叔,只是在他身旁唤他容予哥哥。
那日倒也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隐隐约约只知道两人在喝酒。因为自己是第一次碰酒,才刚抿了一小口,整个口腔就火辣辣的疼。印象中的李容予还是挺心疼的,又有些着急,太模糊,已经全然记不得了。只清楚他赶紧灌了自己几口温水,又半蹲在地上替自己揉胃,这才慢慢消解了疼痛。几番下来,自己竟是一口酒也没敢沾。这逗笑了李容予,最后,他望向自己嫣然一笑,说道,该怎么喝酒,他以后会慢慢教给自己的。
这下却是真的在教自己该怎么喝酒了。
有什么办法,江山大权面前,亲不为亲,情也不再为情。
回忆逐渐模糊,清晰着的却是李容予充满玩弄意味的脸。
“皇上,这杯……”
还没从上一杯的阵痛中缓过劲来,贤王就又在他面前递过一杯。
李长日也顾不得疼了,只管伸手去接。
要是之前他被皇叔为难,定还会死死记在心中,日后必想着向他原般不动讨还回来。可随着对局势的逐渐认清,意识到皇权已是难归,再怎么想怎么做也都无济于事,又何必困住自己寻个不痛快?终是心死意灰。碰上这事只是强忍着受下,表面上也不敢有所怨色。
皇权江山也就罢了,可却连个快活也求不得……
其实李容予也还记得他患有胃疾,只是对他那幅不愿再喝却又不能不喝的为难模样颇感痛快,便也就止不住要戏弄他。
……
一杯饮尽一杯又来……
……
终是强着小皇帝饮了好几杯,直到最后他实在受不住了,身子无力地半俯在桌子上止不住呕吐起来,李容予这才作罢。挥一挥衣袍,只冷笑一声,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便转身离开了。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李长日凭借唯有的意识强迫着自己盯向那模糊不清的背影,眼底压抑不住的恨意终于涌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