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郁兮昼昏,霾土忽兮塺塺。
都城汴阳之外,飞沙走石一时间未停,其间鲜少见到出入城池的人。城楼之上,远远眺去可见到乌压压一片穿着黑甲,面容肃穆的卫兵。
两个人并肩而来,因为一时不清楚当下局势,这整齐划一的军队又像是最不可能的情况——有人谋逆,所以并没有选择大大咧咧地从城门走进去。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各自了然,庄子瞿抬手掐诀,用术法将二人的气息都隐匿起来,柳焜昱则是祭出了一件法器,不过几息,原地便只剩下漫过的黄沙。有浅浅的脚印一个个无声地浮现,很快被黄沙掩没。
这下之后他俩就光明正大地走向城门。
柳焜昱却突然在门边立住了。
庄子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大大的“通缉”二字率先映入眼帘,他粗粗扫了一眼,微微皱眉。
“怎么会……”
柳焜昱出生时尚不足月,有早夭之相,被九清上尊收为徒之后,被送到归澜门养了几年身体,数年方归,两人就是自那时认识的。
柳焜昱鲜少呆在宫中,皇家对外一直宣称他在国寺中养病,也因此少有王公贵族见过他。
可这张通缉令上,不但将他画了八九成像,甚至连他侧颈有一小块胎记这种细节都画得清清楚楚。庄子瞿先是惊讶,后来则成了十足的不爽。
搞什么?
可一旁的挚友本人看上去心如止水,没作声也没再停顿,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两个人就悄无声息地进了城。
城门处有负责出检查入城的卫兵,手上拿了一个球形体,进出的人都需抚摸这个球体才准通过。
庄子瞿察觉到了些许怪异,回头多看了它几眼。见这个灰扑扑的球不管行人如何抚摸,也不管有多少个人触碰过,都没有任何变化,一时间更有些说不出来的疑惑。
前面拉着他的柳焜昱明显神思不属,显然没有注意这些,庄子瞿明白他心中的忧虑,又想到反正他们俩是偷溜进来的也不用碰小球,应当无伤大雅,便也没有问他。
柳焜昱确实心神不宁。
连他的通缉令都贴出来了,父兄的处境应当不甚乐观。
而他当下却是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心思考旁的,庄子瞿倒是越品越不对劲。
若是谋逆之类的事情,为什么要给阿昱送信……
两个人各自想着事,迅速在人群间穿梭,直到柳焜昱突兀的停住。
他微微瞪大了眼。
远远的,闹市的正中央,临时搭起的台子上。
正有一颗,熟悉的人头,骨碌碌地落下。
柳焜昱大脑一片空白,恨不得自己是个瞎子。
可修道之人五感极佳,于是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与那个熟悉的,总是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却又是黑白分明的,死不瞑目的双眼。
——对了个正着。
神志稍稍回笼,莫大的悲恸后知后觉地一点一点涌了上来,填满肺腑,堵住了声道,只有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一下子贯穿五脏六腑,接着毫不留情地将他尚存的理智碾碎,把他的心脏抓住再掰开。一下子变得紊乱的灵气在经脉间里横冲直撞,他根本不在意,而是努力地去辨认着什么。
辨认着什么……
他只见到猩红的血液流过木板制成的台子,汩汩地从台边流下,台子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都是那么亲切地,曾经拥抱过他的,甚至可能片刻前还温热的,该死的熟悉的。
他认得那一头打理得齐整,一丝不苟的长发是属于母亲的;认得那张同他神似的脸是父亲的;却不敢认,那只余一只手臂,其他三肢全无的尸体是属于他是兄长的;不数认那遍布狰狞伤痕的如破布娃娃般的失去生气的小人儿是他未满五岁的小侄女,不敢认那个本应有一双灵动双眼而如今只剩两个窟窿的头是待他如同亲弟弟的嫂嫂的……
黏腻的血一层层,旧的未干又有新的涌出。偌大的木台全然兜不住,任它们争先留后地从夹缝间,从边缘跃向全是烂菜叶、臭鸡蛋等腐烂农产品的土地上。
他只能看着,看着……
看着似乎早已尘埃落地的,不可挽回的一切。
可怎么会?
怎么会刚好错过,怎么就是最后一个亲人也刚好死在他眼前?
如果,如果他来早一步,哪怕能救一下一个……
柳焜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维持着两人隐身状态的法器失去了持续注入的灵力,闪烁了几下,两个人的身影霎时暴露出来!
庄子瞿早在看见台子上的一切时就心底一凉,只来得及扶住浑浑噩噩的柳焜昱,就察觉到灵力的波动。
凭空出现的两人自是受到了人群的瞩目,庄子瞿一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法器失效,心道不好。
正是此时,无数箭矢破空而来!
两人周围不知何时已经空出了一大片地,庄子瞿顾忌着凡人在场,只得反手抽出柳焜昱的剑,以肉眼难以追踪到的速度将这些箭一一挑开。
他心知此地不宜久留,咬咬牙正欲出声唤回友人的神志,却讶然地看着少年晃了晃身子。
有血从他的唇角溢出,一点一滴砸在地上,缓之又缓地,绽开妖冶的猩红之花。
庄子瞿神色大变:“阿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