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应憎恶她, 谁让她生来便是夜叉女。
曾经也有三个人善心待她, 一个是她的养父,一个是她的养母,一个是方如晦。
前二者受她牵连枉死,后者被她亲手害死。
养父母死前对她说, “人都要死, 不管活得如何,最后总归是要死, 你不要哭,不要伤心, 快走, 好好活着。”
方如晦死前对她说,“是人或是夜叉,都不重要;你选择了做人,那就秉承人性善念,这才是人活着的意义。”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 云胡不喜’方如晦,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孟琅华身体渐渐消散,无人注意, 有焚烧的表文灰烬被风吹起, 慢慢飘荡汇聚在天幕。
过了一瞬,有人惊呼:“快看天众人随之抬头, 发现天幕不知何时这般亮,有一些画面, 像海市蜃楼, 依次闪过。
没人知道,这些都是孟琅华一生的经历,及历年行走世间之所见,记录在册,焚烧给方如晦的内容。
她本是草丛枯骨化生的夜叉,刚化形为小小的婴孩,便被养父母捡到,把她当成人教养长大。
当年混战,人与人斗,人与夜叉斗。
各路仙门一面歼灭邪祟,逢夜叉必除,一面也忘了身为人类的生灵,尚有好坏之分。
流亡之时,有人发现她是夜叉,杀红了眼,拔剑便要杀她,她的养母死命推开她,养父死命拦着握剑的人,苦苦相求。
那两人被挡的不耐,只当他们也是夜叉的同党,便挥剑斩杀了。父母临死前,口中直念叨让她快走,跟她讲要好好活着。
失去亲人的她恨极了那些是非不分的人类,滥杀无辜的做派让她觉得这些人与他们口中作恶的夜叉无甚区别。
怨恨之下,她毅然去了槐庐山。那处仙门之人最多,害死她养父母的兴许也在。
孟琅华父母去世的第二个月,她打探到害死她父母的是琼霄宫人,便四处寻找对付他们的方法。
遇到方如晦,是在孟琅华掉进崖洞的第十一天,九月初三。
八月廿二是夜,下弦月高高的挂在天幕,月色朦胧,照不清大地景象。
孟琅华抱着个葫芦,欣喜地回来。
葫芦里装着从烛焰山采的焓笼果制成的药液,这东西她找了许久,费了很大力才从火叶藤上摘得。于常人是治病的良药,于修习水系术法的琼霄宫人是催命的毒药。她没有其他夜叉般身手了得能一招制敌,但她总得亲手杀几个仇人,才对得起自己的心。
她路过,乍听见几个夜叉在议论什么,稍听了几句,好似在说拖住琼霄宫的援兵。
于她而言,如此在好不过,她就有更大的机会找这槐庐山的两个琼霄宫人寻仇了。
哪知人做了太久,她未适应在黑暗里视物,更遑论如正常夜叉般身形轻捷。也因此,人容不得她,同族的夜叉也不喜她。
天黑路险,行差踏错,她跌进了悬崖,被瀑布冲进山洞。
洞内幽暗昏蒙,凄神寒骨,只能听到外边瀑流的哗哗水声。
孟琅华醒后,背贴岩壁朝着水声慢慢移动,不确定洞中是否还有其他妖兽,还没有夜叉术法的她,只能异常小心的一寸一寸挪动步伐。终于到了山洞边,却发现洞口有结界,她用尽方法都出不得。
她不知自己在此困了多少天,那日她困睡中,被一阵响动惊醒。
刚翻身而起,就听见一声轻笑,“原来还有人在这,看来我命不该绝。”
继而是一阵低低的咳嗽,这个男人受了伤,看来也是跌下悬崖被瀑布冲进来的人。
“你是人?”孟琅华咦了一声,好奇道:“还是个身受重伤的人,如何就知道我不会乘机害你。”
“你不是人。”那人又笑了,“但你精魄纯良,想来也没害过人罢。”
闻得他如是说话,孟琅华欣喜,一边点头附和,想想又觉得洞中漆黑,恐对方看不见,遂开口应答:“是呀,你眼光真好,虽然我是夜叉,但我才不滥杀无辜。”
这人挺有意思,知道她不是人,也没有丝毫鄙夷,她就很乐意同他讲话。
“不滥杀无辜,那就是有要杀的‘不无辜’的人了。”对方默了一瞬,细细琢磨方才孟琅华所言,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似无意道,“他们对你不起?”
孟琅华恍然想到父母的死状,鼻头一酸,恨道:“你们人不是常讲‘杀人偿命,有仇报仇’的么,他们杀我父母,我若不报仇,岂非枉为人子。”
“咳咳咳……是该”又是一阵咳嗽。
孟琅华听见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那人似在摸着岩壁坐下,她担心好不容易有个人进来,可别死了,再如何,两个人也更容易想法子出去。
想着,她循着他的方位摸索过去,一边忧声问:“你怎么样了,还能撑住吗?你知不知道如何出去,可不可以带上我?”
“尚可,此处应是有人布下的阵法,不过我现下伤为愈,暂时无法……带你出去。”
得到佳音,孟琅华一扫多日被困的阴郁,她关切问那人要怎样才能助他痊愈。对方答,他自幼习的医理,静心打坐,体内血脉自行可修复。
她便静静守在旁边,稍稍看护。不知不觉瞌睡过去,头常偏倚在他腿边。
有时瞌睡惊醒,孟琅华神思未定,伸手就往旁边探,胡乱朝他手上抓去,摸摸他的脉息。
她还是很怕这个人重伤不治,随时死去。
如此,她就出不去了。
偶入定醒来的人,察觉腿边重物,颇为无奈。
这个夜叉族的女子,竟这般没心没肺,对初次见到的人能毫无防备,轻易相信。
期间不知又多了多久,那人醒了,说起外面的形势,仙门损兵折将退妖邪,夜叉部众大势已去,问她以后当如何自处。
孟琅华言:“出去后先替父母报仇,若成功自当再论,若不成功……”
若不成功,她也再无活路,她已然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他未语,只觉这小夜叉有些义气,也憨的可以。
夜叉……也是天地造化所生,若好好教化,也不是不可以。
片刻后又问她,夜叉自骨中怨气化生,无父无母,怎的她有父母。
孟琅华便将她从小被人类养大,父母如何被自诩正道的修行者所杀,到她才来夜叉巢穴槐庐山的缘由一一告之。
“那你到槐庐山后,可有找到那两个人?”他得想想如何两全。
“找到了,他们是琼霄宫的,我不会认错,我认得他们的剑。”
他心下一沉,推断时间,定是紫琼派的师兄所为。
这两个多月,玄门众部一直在紫琼派的带领下抵御夜叉族,青霄派的道医来此不足一月。同门师兄错杀了她的父母,面对着她,他瞬时心生歉疚,一时语塞。
孟琅华不知他心思,只是忽然觉这个人打听这么多做甚,当下心内警铃大作,一时怨自己嘴快脑子有坑,无端和个人类自透底细,只好期望他的来历无关紧要,不会妨碍她的计划。
她有些紧张,几次张嘴欲问,又怕的到的答案与她相悖,心下几番较量,双手紧捏,握成拳,终下决心问道,“你,你是什么人,师承何派,家住何处?”
“方如晦,青霄派,住碧芝山。”他无甚犹豫,脱口而出,音色略退去方才温润,有丝清冷。
闻言,孟琅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琼霄宫的。
青霄派,这她有些耳熟,想来是听其他夜叉说过,碧芝山她不知在何方,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左右不是渺云境的琼霄宫。
说完后,方如晦反而觉得浑身轻松,她要找琼霄宫的人血债血偿,如今负伤的他就在她眼前。她若起了心思,他还真没法躲过,再者他亦不想隐瞒自己的身份,索性坦然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