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霄宫历三千三百廿七年记:诸国离乱, 战燹连绵;路之枯骨, 积怨化形,为夜叉,栖槐庐山;夜叉者,女相艳色, 善惑人, 以啖其肉;又二十年,夜叉为患, 玄门众心,三月退之;槐庐役, 玄门弟子共殒一千二百一十四人, 琼霄宫折损门人六百三十八数。
琼霄宫历三千八百廿七年记:九月望日,槐庐南麓,夜叉重现,琼霄宫紫琼派弟子合力诛邪,无一人伤。
深秋的槐庐山麓还有未败的桂花, 一枝一树的清甜香气, 给这座曾经的夜叉盘踞地,后来的除妖者坟墓,平添了几分生气。
当年仙门合力围剿夜叉众部,在此殒命的道君数不胜数, 好些人尸骨都找不到, 也不知埋在了几层深的尘土或荆棘从下。
是以,当地人又称此为葬尸岭。除却各派道人在六月到九月期间来此祭奠同门, 常人几乎不来此走动。
此时已近黄昏,偶有鸟兽间或吟啸, 哀声凄绝经久回荡在山间。
前几日下了场大雨, 将泥土中的骷髅骸骨又冲了些出来。
孟琅华自林间匆匆行过,一路避开那些枯黄人骨;未免误踩到,有时也如轻烟般纵身跃过,使得衣袂勾到不少路旁的桂花枝,发间肩头落了数粒黄白花冠也浑然不知。
今日有事耽搁,她来的晚了些。
距木犀坳近百丈时,孟琅华看见前方一众着白衣紫衿的道人, 眉头一颤,骤然停了下来,心中暗咒晦气, 连忙转身藏入旁边的岩石杂草后。
她要等那群凶巴巴的琼霄宫紫琼散史离开, 才能去那处祭奠方如晦。正面交锋,他们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五百年了, 她未免与琼霄宫人碰面,回回都是在清晨过来;偏偏今日误了时辰, 险些与他们照面, 晦气的很。
孟琅华双手抱膝蹲坐在巨岩之后,脸抵在膝盖上,将身体缩小,以免被他们发现。
方如晦。
每想起这个名字,她就阵阵刺痛与悔疚。
当年深渊,是他将她拉了出来,用命换她得以窥见天光。
晚间的霜风刮过,冷意将孟琅华的思绪拉回。她凝神静听了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起身从巨岩后出来,借着月光朝木犀坳走去。
这是个半环形的悬崖,此处留有当年,琼霄宫在此身亡的弟子元灵,方如晦的也在这。那些人的虽尸身被同门带了回去,这些遗留的微弱元灵却带不走。
对于修行者来讲,肉身会老死腐朽,唯有元灵长存不灭,是以他们每年都来此祭奠同门。
如往年般,孟琅华带了提前写好的表文,燃火烧给方如晦。因他生前目盲,怕他看不见,孟琅华又将之背了一遍,林间的山风会将她的心思带给归于这片尘土的亡灵。
内容如常,皆是她这大半年所行的善事。诸如,她又走访各国,救济了一些无双亲的孩子,根据他们的擅长喜好,遣送他们在当地研习不同的本领。
她不知正经的道门要如何做法会祭奠亡灵,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他,她懂得了善,懂得了爱,懂得了人,懂得了命。
她想,方如晦大概也愿意听到,她不负他所望,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去完成一件件,一桩桩,或大或小,或微不足道的事情,于人于己,利人利己。
一如她今日迟来的原因:十年前她在荆阑国河边,捡到一个身染疫病被东家所以遗弃的八岁男孩,为他调养好身子后,托人送他去进了当地的琼霄宫青霄派习医道。
十年没见的孩童长成了玉树之姿,由自家师傅赐了名号,唤作希清。
今日那孩子找她,是求她救他的师兄。
青霄派医术无双,却也无法与阎君争命,他不知道孟琅华是什么来历,只知她神通广大,当年她能把垂危的自己救回来,此刻也一定有办法救他的师兄。
当初,方如晦教化孟琅华秉承善念,可每次救人她都没有动用术法,救治归救治,一切都是在遵循天道的基础上。
孟琅华抵挡不住丘希清眼底的真挚与坚定,他的眼睛,像极了方如晦那双斜长的丹凤眼。
忽然她就心软了,点头应允。
琼霄宫她自然不敢轻易踏入,其内有紫琼、青霄两派。前者主符箓,除魔卫道;后者主医理,悬壶济世,哪一个都不是她招架得了的主儿。
丘希清便偷偷带着重伤的师兄出来,与孟琅华会合,交由她救治。
如此,她便延误了时辰,五百年来头一回来得晚了。
她继续说着:近年来荆阑国风调雨顺,百姓顺遂。
她见过水乡里莲叶田田,有着青衫的姑娘们撑着小船在湖中往来,船头摆满了新采的莲蓬与莲花;再例如大片整齐金色的稻田,午间劳作的汉子摘了箬笠坐在田埂歇息,旁边刚刚来了给他送饭食茶水的妇人。
这类场景在她五百年间尽数相似。
她看过一年又一年的人事里,有些场景不曾变过,但是每五十年重复这些事的人不一样。
人类生命短暂,但他们总能合理运用自己短暂的时间去达成心中所愿,兴许这就是方如晦说的人有别于其他生灵的生存之道。
“世代相习,更迭有序,我们将此称为传承。”方如晦曾这样跟她说过。
讲完这些后,孟琅华依旧试图在崖壁上一众微光闪闪的元灵中找到方如晦,她试探道:“琼霄散史?”
悉数光点应声而起,飘飘浮浮,似乎在与她应答。孟琅华有了丝慰藉,不由微笑,又轻轻唤了声:“方散史。”
光点飘浮了一阵,渐渐大片沉浸下去,只剩几颗依旧悬浮在半空。
琅华心中大动,此前这般喊过,并无元灵停留,现在,这是它们渐渐有了感知?
窃喜之余遂又更加确切地唤了声:“琼霄宫青霄散史方如晦。”
语毕,只见方才浮着的元灵光点,一颗颗相继紧贴崖壁归于原位。
“方如晦!”
“方如晦?”孟琅华不愿放弃,反复唤着他的名字。
怎么能没有,竟然会没有。
“方如……”不待她喊完这个名字,便猝不及防被一柄利剑刺穿了身体。
随着便是数道喝斥:“妖孽,竟敢在此放肆!”
长剑自背后左侧刺入,直穿心脏。
孟琅华不可置信,垂眸但见胸膛尺长霜刃,半透明色,玄冰铸就,身刻云纹,这是琼霄宫的剑,名为浣霜。
她的养父母便是死于此件之下,浣霜寒气,可诛世间邪祟。
寒气入体让她眉睫迅速结了一层冰霜,冷,越来越冷,她快站不住了。
非她大意,是那些人太无耻,误导她,以为他们离开了。
越来越多的寒气撕裂她的身体,倒下的那一刻,孟琅华想的竟是琼霄宫上下做派委实浮华,几百年了,门中佩剑还是要与常人不同,那粼粼剑光硬是晃的她眼皮都睁不开。
浣霜剑被人从后方抽拔出来,有人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她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丘希清,他双目赤红,浑身颤抖,似是惊恐万分继而不可置信复又黯然悲痛……
眼皮太沉重,她终于睁不开眼睛,方才四周吵吵囔囔,现下却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听到他的质问:“不——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若不是我求你救师兄,你就不会惹祸上身……”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不该在师叔问及师兄伤势时提到了你,引得他们猜忌,才,他们才会追踪你到这里……”
纵使丘希清百般隐忍,说话时还是句句哽噎。
孟琅华却听不清他讲了什么,只听得一声一声低低的抽泣。
他怎么哭了?
她想了想,夜叉在死前都很难看,肤色乌青,皮肉离骨。
是了,定是她现下这副模样吓到了他。
她想跟他说,“别哭呀,你要多笑,你笑眼睛起来特别好看。”
也更像那个人欸……
只是她再没力气了。
琼霄宫是恨极她的,她不应该存于这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