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司马珊。
她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 高昂着头, 脸上的笑容像初升的朝阳,马鞭“唰”的扬起,在湛蓝的天空中划过一道虚虹。
见到伫立在宫廊的我,她大大的眼睛里闪过疑惑。
一旁守候的梨雪, 低低提示着:“公子, 她就是胡远国王的小女儿,司马珊。”
作为一名质子的婢女, 梨雪无异于是最出色的。
三年前的凛冬,我在去往胡远的路上, 救下了冰天雪地里快要冻死的梨雪。
她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会报答你。”
我笑了笑, 并不以为意。
此后,梨雪便一直跟着我,她很乖巧,也很有用。
这座对我来说无比陌生胡远王宫,她却熟知每一座宫殿的名字,能够说出里面住着什么人,就连一位侍女的家底, 也一清二楚。
因此,在寿坤宫前,随在我身后的梨雪一眼便认出了骑马的红衣女子, 胡远国骄傲的公主。
“司马珊的年纪最小, 也最得国王的宠爱,国王曾在她十四岁诞辰上许诺, 谁若娶了他的小女儿,谁就能获得胡远国三块富庶的封地, 但公主生性跋扈, 长这么大就没正眼看过别人,多年来提亲的青年才俊几乎踏破公主府的门槛,可却没有一个,成功地将她八抬大轿迎娶回家。”
后来,梨雪说了很长的一段话,来填补我对司马珊这个名字的空白,再后来,司马珊泣不成声,骂我字字诛心步步算计。
实则,初见的那日,我当真只知道她的名字。
……
太平花开的灿烂,一袭红衣之后是无尽的琼楼玉宇,她见着我,正预备着跳下马来。
御马的脚蹬上,镶嵌着十九颗光滑的宝石,那双黛青的锦靴边缘也缀着碎金,突然击撞,迸出火花,她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晃了两下,眼见着就要坠马而落。
我目色一凝,快步上前。
司马珊诧异地望着我,手中的马鞭应声而落。
我能够感受到,在我怀中时,她的忐忑和僵硬,那双驭马的手紧紧崩着,护在胸前,小鹿似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呆呆地看着我,桃面熏红。
像是抱了一只受到惊吓的宠物。
我轻轻地放下她。
“你……你是何人?”
司马珊噔噔后退两步,惊起了地上的太平花瓣,一片片在空中打旋儿。
我无奈地笑笑:“在下公子岚。”
她面色一动,讶异:“你就是公子岚?秦国派来的质子?”
“正是。”我仍旧微笑着,灰白的旧袍在风中微动,它也许久,没有出来晒过太阳了。
两国比邻,避免兵刃相接,一不小心大打出手的办法,莫过于交换质子与联下姻亲。
我深刻地记得,洛明高耸的城墙上,我的老父亲两鬓斑白,他望着远走的队伍,声嘶力竭地高喊:“吾儿,为父等你回来!秦国的江山,秦国的百姓,都等着你回来!”
我坐在轿撵中,听得一清二楚,风沙迷了双眼,不知何时,淌下两道模糊的泪痕。
自那一次寿坤宫相遇,时隔半年,我才再一次见到了司马珊。
胡远王宫,规矩森严,除非这名高高在上的公主亲自点名见我,一位的敌国的质子,几乎不会再有与她相遇的缘分。
由此可见,梨雪在背后,默默付出了多少心力。
梨雪的肤色极白,白的像初雪一样,奈何她还总爱穿一身素白色的长裙,远远一看,淡的没有色彩。
今日宫宴,她依旧一身圣白,两只手互揣在广袖里,时不时哈气取暖。
见此,我解下国君昨日亲赐的狐裘,想要搭在她的肩上。
“别……”梨雪颤巍巍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推拒,“公子不可。”
我望着前方齐整的队伍,有高头骏马,也有软轿木车,太监打着灯照亮,宫女执着扇挡风。
我和梨雪跟在队伍的后面,黑漆漆的,一路上的积雪渗入靴底,我们艰难走着,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踽踽难行。
我眉心一蹙,重重叹了口气:“胡远国君老谋深算,三年之中,若不是你一直告诉我,要韬光养晦,隐藏实力,他怎么会这么早便将禁闭解除,你帮我太多,我却总是害得你为我受苦。”
“公子忘了么?我说过了,会报答你。”
梨雪转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神藏着倔强。
我微怔,继而发出苦闷的笑。
她看见我笑,便也孩子似的笑了,不染胭脂水粉的素颜在皎辉的映衬下,清冷而粲然。
我脱下狐裘抱在怀中,寒风穿透骨髓,却没有丝毫冷意,她没有劝阻我,反而笑的更开心了,我心一紧,在黑幕下,拉住了她的手。
手的主人惊颤,半响,用两人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有公子在,梨雪不会冷。”
胡远国君举行盛大宫宴,只为迎接一个人的凯旋。
那人正坐在国君的身侧,言笑晏晏,推杯换盏。
国君的另一侧,坐着半年未见的司马珊,那双鸟一样灵动的眼睛,锁在对面年轻的将军身上。
他正与国君闲聊,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染了几滴艳红的酒,似乎注意到公主的目光,他咧嘴一笑,却没有主动搭话。
司马珊的脸色不大好看,她撇撇嘴,转而去看台前的歌舞。
梨雪在旁,似乎有意提示什么,我摆摆手:“不用了,我知道他是谁。”
除了胡远最负盛名的少将军重浔,还有哪个男人,优秀到连司马珊这样的女子,都能视而不见。
胡远国风剽悍,国人生性好战,重浔是国君手中最锋锐的利器。
我与他的第一次会面,便是在偃旗息鼓的战场。
重浔玄色的战袍在空中扬起,鹰一样的眼眸含着运筹帷幄的神姿,见到我手中捧着的和平书后,眉峰舒缓,笑容惨淡:“其实,我也不愿打仗了。”
我身形微动,樱色的锦衣泛着华丽的晕光,似梦如幻。
酒过三巡,国君在司马珊耳畔说了些什么,她脸庞羞红,偷眼瞧着对面兀自独酌的年轻的将军。
我不由得握紧手中的酒盏,面前歌舞缭乱,依稀,国君把他珍爱的小女儿拉到重浔的近前,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
坐得太远,我没有听清,只看见,司马珊蜜桃似的脸红的滴血,眼眸里充满期待,两只娇柔的小手不自然地背到身后。
重浔面色微熏,看到公主羞涩的模样,他笑了笑,动唇不知说了些什么。
司马珊的娇颜顿时变得青白,背在身后的手指收拢成拳,鹿一样的眼眸死死瞪着重浔,转身狂奔离去。
我心一动,悄悄追在后面。
这一次,梨雪没有像往常一样,与我寸步不离。
她今天的样子很怪,如一尊木偶,眼神恍惚飘离,直到我起身要追出去时,她才如梦方醒,雪白的手指想要捉住我翻飞的衣袂,可我走的太快,落入指中的,只有一缕缥缈的空气。
我刚出殿门,便看见不远处飞动的那抹艳红。被拒绝后的司马珊,失魂落魄,她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宫廊,在雪地上狂奔,我悄然跟上。
梨雪说过:“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爱上你的最好时间,便是她为情所困,不能自已之时。”
我等了半年,终于等到了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跌落神坛的这一晚。
追着追着,来到了一座宫殿前。
殿门微敞,我轻轻走了进去,里面黯淡无光,摆着一张垂着流苏的锦榻,以及女子用于梳妆的朱台。
如果此时,梨雪在我的身边,我就会知道,这座偏僻的宫殿,是三年前国君赐给重浔的大礼,足足荒废了三年,可既然是少将军所有,为何殿中摆放的皆是女子的饰物?
床畔,隐约传来低泣。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撩开粉红的纱帐,月色的皎辉洒在司马珊泣不成声的泪脸上,她目色悲怆,像是被欺辱后没处申诉一般的难过。
半年未见,她迟疑了一阵后,堪堪将我认出:“你是……公子岚?”
我笑着点头:“公主别来无恙?”
“有恙,有大大的恙!”她抽噎了两声,疲惫似的瘫在床上,一张樱桃似的小口高高撅起,喃喃,“公子岚,秦国送来的质子……我知道你,一岁学语,三岁成诗,人人都说你聪慧无双。”
“公主过奖。”
“公子岚,我问你,一个貌美的姑娘,为什么不招人喜欢呢?”她睁着眼睛,天真地问道,紧接着抢答,沙哑的声音自负得可怜,“一个貌美的姑娘,任谁都会喜欢的,他不喜欢我,定是还没忘记三年前的血衣夫人,一个真情的男人一旦喜欢上一个女人,突然让他忘掉,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