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沉香大早上醒过来,他和小玉睡里屋,里屋外有汰衣裳声音,水流哗啦啦。沉香讲,“小玉,小玉。”推一推身子。小玉身体蜷着,面孔埋在头发里,根本不动,嗯嗯两声。汰衣裳声音依旧。沉香纳闷,麻利穿上衣服,披了件褂头,探着脑袋向门外望。
红玉蹲在木盆边上,两手埋进盆里,身穿红印花布褂子,裤管撸得高高的,小腿白亮。看见爹地走出来,她站起身,乌发滚动,面孔含笑。沉香讲,“怎么起来这么早,一反常态。”红玉水淋淋的手往沉香臂膊上拍,沉香一躲,道,“闹啥闹啥,才换的新衣裳,弄脏了你娘又要骂我。”
“过几天灯儿就要出嫁,我心里一万个高兴。”红玉又蹲下去,手上一块灰布包裹,搓的一层层褶皱,“昨夜里死活睡不着,到五更天,我闭上眼睛是青蛇临死前惨状,睁开眼睛,墙壁灰洞洞,灯儿睡得熟,喃喃说着薛郎、薛郎的,踢开被子,大腿光亮。”
沉香低首沉吟一阵,道,“青蛇啊,那都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
“十五年。”红玉讲。
两人不响。沉香看看院子,角落里一只大缸,日光下漆亮。红玉扑哧一笑,身体抖个不停。沉香问,“笑啥?”红玉吃吃道,“我想起以前一个认识的,也是姓薛,和自己家的仆人小丫头,躲、躲在寺庙里做那见不得人的事。”沉香不响。红玉继续搓洗衣裳,十指通红,水流哗哗响着。沉香道,“动静这么大,也没把你娘吵醒,怪吧。”
“你出来时候,没叫醒她?”
“叫了,叫了两声,不管用。”沉香回头看看里屋,道,“再叫就要骂我了,大清早起来一通穷吵,叫你俩看笑话。”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沉香忽然蹲下来,说,“我来帮你。这会儿还早,不急着弄饭。没有内衣裳吧?”
谁知红玉把手插进水里,胡乱地搅和一通,目光回避,道,“洗完了,都洗完了。我去晾衣裳。”端起盆来就走,脚步嗒嗒响。
晌午时间,客人全部到齐。八太子和赵亭并肩而来,两人走进院子里,马上一吓。空地上放了只灶台,小玉端稳两只小碟,脚步匆匆,头发湿漉漉,颈口光滑,见到两位老友,登时面上大喜,似一枝春花,道,“八太子,赵姑娘!你俩可来了。”台面前客人,三圣母、嫦娥仙子、百花仙子、东海四公主,哪吒、哮天犬正在划拳吃酒,翠姑、朋来饭庄女老板水桃云翠姊妹,全部回过头来,目光集中。
八太子面上一烫,“对不住啦诸位朋友们,东海龙宫八太子敖春自知来晚,先罚上三杯。”面孔垂下。一旁已为敖春之妻的赵家女儿赵亭背后拽拽他衣角。小玉道,“哪的话,快点进来进来。”哮天犬蹲在板凳上,立直身体,扯嗓音道,“唷!老八,看见哪个小姑娘啦,脸烫成这样。弟妹还在旁边哩。”众人哄笑,笑声簇拥两人落座。
哪吒面孔微红,抖抖索索斟上酒,酒杯递与八太子,道,“兄弟,啥也甭说,先干了。我陪你。嗝。”八太子笑笑。哮天犬抢上前来,讲,“还有我还有我。”自顾咕咚咕咚管辖一杯,再次斟满。三人碰杯,吵吵闹闹。赵亭和小玉谈了半日,问问孩子长短,问近来生活,坐于翠姑、水桃云翠一桌。沉香用手绢擦着手,出来外间,和众人一一问候,和八太子勾肩搭背侃几句,小玉在背后拍了一记,啪!响声火辣。沉香回过头,小玉幽幽道,“还在这里闲吃闲讲,人家客人见了笑话吧。快到里间帮忙,给我打下手,红玉灯儿七手八脚的,只会添乱,根本不顶用,我忙不过来啦!”
两人手拉手,飞也似的奔向里间。
三圣母见了,掩嘴吃吃的笑。东海四公主一面吃瓜子,一面讲东南西北海上近年大小新闻,西海龙三太子留恋凡间,经年习武修行,乐不思蜀,婚姻感情几近破裂;自家姊妹,东海六公主相亲,身段好,水蛇腰滴滑滴滑,模样交关好,出门当天,披一件红布夹袄,里面丝绸内衣,手伸到腋下,向前一推,所有内容挤到胸前,前凸后翘。百花仙子讲,热情难挡,必定拿下。嫦娥仙子和三圣母笑笑,交换眼神。
东海四公主叹口气,讲,“热情太过,险些将人烫伤。要我说这身衣着打扮,也是不伦不类……”听得“烫伤”二字,百花仙子扑哧一笑。四姐妹吃吃谈谈,云鬓雾鬟,珠环翠绕,一时裙钗之盛。忽然听得一声音,憨实厚正,“嘿嘿。东海六公主我见过,出落得亭亭玉立,若论姿色,不比天上的天仙差。”
说话者正是那猪八戒,立于院角,与大师兄孙悟空、孙悟空结拜大哥牛魔王、二郎真君杨戬一同说讲,心不在焉,两眼直勾勾,盯紧桌台前四位美人。慢慢挪近,坐在水桃跟前,给水桃一吓,面孔煞白、花容失色,坐在哪吒哮天犬八太子那一桌,八太子道,“师傅,师傅!”
哮天犬吃多了酒,连连道,“猪头,猪头!哎我说猪头!“
猪八戒像是给人捉住的贼似的,浑身一抖,回过身来,手指竖在唇前,“嘘,嘘。别吱声。我就坐坐,一会儿就走。我来看我妹妹——”话未说完,粉红猪耳被一只毛茸茸大手捏紧,慢慢向上提。孙悟空在背后吱吱笑两声,道,“你这呆子,少在这里四处乱窜,吓唬其他客人。”猪八戒疼的呲牙咧嘴,呼哧呼哧的哼哼着,道:
“你这只猴子,少管我闲事。我来看我妹妹——哎唷,哎唷呵,”两人争争吵吵,离开桌台。
红玉和香灯被撵出里间。小玉道,“灯儿上村西柱子叔家里借几只碗来,这包点心给人送过去,就说是你爹的一点心意。”香灯点点头,眼神乱飞。红玉笑道,“一连打碎四五只碗,真是笨蛋。”小玉拍一记胳膊,道,“笑啥,你也没强哪里去。去做点活,和长辈们聊聊天。”
红玉点头,“我找八太子伯伯谈天说地去。”说完就跑,又被小玉一把拽回来。香灯已经出院子,大大方方和宾客道招呼,说明去哪做啥。小玉讲,“干啥找八太子。人家在吃酒,闹闹哄哄,你女孩子家家的凑上去,多少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呀。我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啥话都方便的。”红玉讲,手伸进橱柜。小玉啪的关紧橱柜,面孔不好,红玉忙缩手,道,“干啥呀,大喜的日子,生啥气。吃一片腊肉,没多少斤两。”小玉抄起筷子,夹给她一片。小玉讲,“你觉得方便,人家不一定这么想。去和嫦娥仙子、百花仙子道声招呼,带着你那俩小姊妹——叫云翠水桃是吧,四处走走,去认识认识,别叫人家干坐着,显得我们怠慢,不周到。”红玉一面嚼腊肉,一面点头。
东海四公主道,“第二次见面,态度有所改善,正经神仙打扮,白底粉面,笑盈盈,两只手前面一扣,看不出身段。”百花仙子吃一杯茶,讲,“有第二次见面,证明还有情况、有机会,柳暗花明,峰回路转。”
正是说着,猪八戒笑嘻嘻凑上前,左右看看,道,“什么情况,哪里情况。”东海四公主又将自家姊妹的事说了一遍。三圣母和嫦娥仙子耳朵起茧,一起去上茅房,躲清静。猪八戒落座,和嫦娥仙子互道了哥哥妹妹,眼睛盯紧百花仙子,后者笑笑。桌台上洗牌换人,东海四公主继续讲,“出席前多次演习,一字一句,一蹙一笑,都有考究,讲东海情调、仪态。结果呢,依然失败,对方说戏做得太足。我那妹妹当场就火了,好坏说两句,终于憋不住了,一巴掌打过去,两人扭成一团,怎么分都分不开。”
百花仙子听得,直摇头撇嘴,又不好说甚么,闷头吃茶。猪八戒咕噜噜讲,“何苦在一棵树上吊死呢,真是。”众人不响。猪八戒讲,“真有情况,可以选我。我也是情况。”孙悟空在后面听,喜得直抓脸。龙四公主吃瓜子,抬头看天空,半晌,幽幽飘出一句,“使者真会开玩笑,奈何东海的池子太浅,担待得起吧?”猪八戒说,“我是真心诚意,没有瞎讲瞎缠。”众人不响。桌台上话题慢慢变冷。四公主和百花仙子相视而笑,齐声道,“五雷轰顶。”
孙悟空大笑,拖了猪八戒就走。猪八戒急急道,“再讲一句,我再讲一句。”
红玉出了里间,左右看看,心里没有着落,正要往水桃云翠那里去,忽然给一人叫住。
“小丫头。”
红玉转过身,登时惊喜万状,说话者原是那淫僧,倚身院里一角,旁侧一人,是杏儿。急急走过去。红玉道,“胖子,你果真来了,从阴曹地府。”淫僧笑笑,身旁杏儿,搂紧他臂膊,头颈一搭。红玉说,“有情况了。”三人找了张桌台坐下,一大盘炒花生米,一碟油酥糖,吃吃讲讲。过一会儿,猪八戒和孙悟空也落了座。红玉道一声师祖爷爷,淫僧讲两位师兄好。孙悟空点点头道,“我认得你,有印象。这几百年混得咋样?”
三人开始讨论佛法。红玉插嘴道,“停,停。讲点能听懂的好罢。”淫僧笑笑,说,“你想听啥,想讲啥。”红玉说,“讲你和杏儿,如何勾搭上。”杏儿皱眉道,“太难听了,我不喜欢。我是自由身啊。”淫僧抓一把花生米,胡乱塞进嘴里,一面说,“去年冬天,我为躲避风雪,来到一破庙。借宿一夜。”
杏儿道,“不要讲了。”
“堂里漆黑无底,看不清爽。当中一道身影,躲在黑暗里,跪在蒲团上,大腿浑圆,身体发亮。”
红玉讲,“一丝不挂。”杏儿在桌台下拧一把淫僧大腿根,牙齿咬得咯咯响。淫僧笑笑,面上风平浪静,嘴巴锁紧。
红玉跟杏儿讲,“确定下来了?”
“只是一道走一趟。我俩是才认识,真的。”
“我早就瞧出杏儿是美人,一等一的标致。守在那所破庙里,可谓明珠蒙尘,黯淡无光,略微可惜。”
杏儿笑笑,“何止略微,十分可惜。”四面一阵哄笑。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淫僧眨巴眨巴眼睛,讲,“一般女人,肉太厚,粉太多,就一个字——腻。往年花柳街巷,尽是这种最下品,一嘴巴吃下去,噗呲噗呲,吃的满嘴是粉、满嘴是油,价钿却一年年水涨船高,辛酸。”
红玉笑笑,“说得好!有淫僧就有淫婆。男胖短,女胖深,由此可见,你和胖女人天生不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