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喜上加喜。”八太子道。左手边坐着赵姑娘，端庄淑丽，笑盈盈为他斟酒。红玉和青妹，云翠和水桃交错落座。桌台上，八冷八热，有八宝酥鸭、如意海参、花酿冬菇、一品枣莲、麒麟送子、三鲜海圆、荷花鸡茸、文思豆腐，冷蝶有红鸭、风鱼、蜇皮、彩蛋、香菌、火腿、炙骨、油鸡，酒吃最上等，金龙金凤，满坑满谷，应有尽有。
那店小二里外进出，忙的满头大汗，浑身湿透。八太子见他辛苦，赏了十两银子，便早早的将其打发了。水桃蹭的起身，先后为红玉几个倒酒，俨然一副女主人作派，却偏偏漏了赵姑娘。后者笑眯眯，不声不响，只是缠着八太子吃酒。云翠笑笑，讲，“早就听大哥说过，赵小姐文思才略，样样是一等，又是当今世上少见的美人，今日得见，果真不假。大哥高兴，我们姊妹俩一百个高兴。”
赵小姐笑笑。
云翠顾自吃一杯酒，道，“只是我头脑愚拙，尚有一事不解，还请赵小姐解惑。”
“妹妹太客气了，有啥事体，只管跟姐姐说罢。姐姐凡是知道的，便一字不落的告诉了你，若是不知，姐姐也替你去问一问青妹，她是见多识广的。”
青妹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那我便直讲了。我和水桃姐姐，和大哥偏居在这朋聚饭庄里，未曾走出过一点消息。一切闲人，甭管是百姓商户，将军大官，都只当我们是平常人家，没啥根底的。怎么你们就知道我大哥在这里呢？”
“这事情便说来话长了。”红玉道，“几年前我为躲避天庭追捕，变成一个小叫花子，在这儿住了段时日。就在这饭庄的门口，碰见了熬伯伯。”
“果真是你！”八太子道，“阳亭芳卉何相许，昼夜风吹雨打湿。是你作的？”
“是我。”红玉一笑，讲。
八太子听得，甚喜，急拉着两位妹妹说，“当年便是红玉，以这句诗文告与了我，我才得以救你俩于杨府，还不快谢谢人家。”
水桃和云翠皆面上一惊，相顾片刻，跪伏于地道，“感谢恩公搭救。”
此举叫红玉着了慌，她匆忙起身，扶两位姐姐起来，道，“我比你们年龄都小，这可折杀了我。两位姐姐快请起来吧。”三人相抱片刻，只觉感情更是亲近。八太子提议道，“见你们如此的好，又颇有缘分，不如结为姐妹。”赵姑娘也叫好。
只见水桃冷冷一笑，站出来讲，“你当然同意了。这样你的辈分便压过我们，大哥只是你一人的了。”
众人不响。八太子的脸上也颇有难看。青妹左右看看，讲，“咦？东海的八太子，你家饭庄的伙计呢，我有事要找他。”
“我打发他回去了，反正堂里也无事。今天歇业，后厨的伙计们也都走了。”
“那可不行。”青妹哝哝说，“我找了人家的麻烦，还没给人赔礼道歉呢。”台面前话题骤转，众人又叨叨絮絮起来。八太子在一张纸上写了那小二的住址，递与青妹，道，“你可千万别再找他的事体了，可别杀他。”青妹扑哧一笑，一把抽过那张纸，讲，“哪儿的话。”
红玉说，“我和你一起去。”
但是青妹装作没有看见、没有听见，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出了堂间。
出了大门，外头的空气甚是清爽，冷冽。青妹慢慢地走，跟着纸上记号，一路所见尽是破屋、老人：有摆摊的，摊子里净是烂梨烂枣；也有挑担的，身形干瘦，发须蓬乱，面孔呆滞，活像大漠里的骆驼。青妹笑道，“世道真乱，快赶上隋灭那会子了。”
只见前方一众镖队，为首几匹高头大马，膘肥体宽，鼻息如烟，那马上的将士模样的人，皆是面容冷肃，叫人不敢近身，手里攥着一根粗绳。青妹见这情景，也来了兴致，先顾不得赶路了，只是顿在一旁看着。那条队伍极长，过了中段，便只剩些赤脚的流民。
那些人里全部是女人，皆面容枯槁，上半身赤裸，一对对乳，或丰硕如果，或贫瘠如袋，都烫着醒目的烙痕。女人们脖子上的枷锁前后碰撞，丁零当啷的响。那马儿听得，奋奋然似要跃起，原是战场上归来的马，性情已经大不相同了。
青妹不禁面上一悚。只见身旁卖梨的老人，揣着一只布袋，兴冲冲地跑到那看守流民的官兵身前，在他耳旁嘀咕起来。大队伍还在缓缓地走。老头越是说，身体抖索的越厉害，也只得巴巴的说下去。官兵面上的表情一阵飞扬一阵冷厉，左右看看，道了声，“好吧。”遂像从羊圈里牵一头羊似的，从人流中拉一个女人出来，开了她脖子上的锁。
老人忙跪伏于地，头磕的砰砰响，嘴里道，“我的爷，我的爷！感谢爷……”官兵笑笑，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拍了两记，便回了队伍了。
那女人头发蓬篙，不见面容，浑身脏物，起初不肯跟老人走，也不肯逃跑，只是笔直的立在原地，像棵树。老人死拽活拽，是动也不动，便在她面上狠狠击了两掌。女人口角流血，又挨了一通好打，终于低下头来，被驯服了似的，肯跟着他走了。黄沙漫漫，一胖一瘦两只身影，慢慢渺小。
青妹一时内心堵塞，道不出话来，继续行路。等走到队伍末段，只见三辆大车，车上装满了圆滚滚、黑黢黢、毛茸茸的果子，挤成堆。青妹心道，“这行军人的粮食，也真是稀奇，连我竟都没见过。”便细细地看着，忽觉不对。原来车上装的并不是甚么果子，而是砍下的一颗颗人头。定睛望去，人头上皆是男人面孔。青妹身体抖索，讲，“姐姐所言果然非虚——大军过寨，俘虏杀尽，独女人、女娃留下，用途不一。”
青妹见了那店小二，只是一个劲地道，“对不住，我对不住你。”
小二面孔骇然，讲，“仙姑何出此言。再说，您这等人物，哪里有什么对不住我的。”
青妹心里一紧，从怀中摸出黄金十两，递与了那小二，道，“这笔钱你用来添些器具、吃用，快携着家眷老小，逃去那偏远深山里罢。百年之内，莫要外出，可保平安。”说罢，飘飘去了。
红玉早在朋聚饭庄的院里苦等，见青妹回来，不禁大喜，道，“你知道么，我刚与水桃、云翠结为了姊妹。我年纪最小，故排老三，她俩都叫我三妹。”青妹笑笑，讲，“那真是恭喜了。”两人进堂。八太子正在教水桃、云翠武艺，赵姑娘于一旁看着。
“这套掌法是东海的失传绝学，名叫《东海霸王掌》，若能使他个一招半式出来，便威力无比。”八太子得意道，这时他已吃多了酒，面孔泛红、脚下不稳，眼看着再这么胡乱地舞下去，只怕要跌出个四脚朝天。赵姑娘笑道，“招式是一品，只是千万别像他这般好酒误事，否则学了甚么上乘功法也不顶用的。”两位妹妹答应。
水桃本想再问一句，“大哥，你真的这么狠心，抛下我们姐儿俩。”但见他目光痴醉，仰面酣酣，嘴里仍是不住地道“赵姑娘……赵姑娘”的，她摇头笑笑，满是欢喜的盯了熬春一会子，眼眶发红。水桃对赵小姐作揖道，“请你以后一定照顾好大哥。”
“一定。”赵姑娘郑重讲。
熬春和赵姑娘未提及去处便走了之后，红玉和青妹在饭庄里呆了两日，也都去了。期间四人每日快快活活，吃肉吃酒，谈天论地。水桃应了八太子的话，答应见曹州来的尹公子，两人共经坎坷，结为夫妇，也已是后来的事了。
“喂，你还没告诉我，那个赵姑娘究竟有哪里不对劲。”呼呼风声中，红玉说道。
“你说什么？”
“少给我装，你都听着了。”
青妹叹口气，道，“也没甚不对劲的，她既得了龙宫八太子的龙阳之气，又隐居山谷，收集天地之阴气，便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阴阳和谐，也得以活下来了。”
“好啊，你们两个竟然串通好了！”
“关我屁事。人龙宫的八太子都不叫屈，你在这里嚷嚷什么。”青妹没好气道。
红玉和青妹来到了刘家村，原来刘彦昌已经与世长辞。红玉在其坟前磕了三个头。青妹讲，“来都来了刘家村，你不去看看三圣母，看看你那还未长大的妹妹吗？”
“我不去了，不能连累她们。”红玉起身，道，“你见过我妹妹么，她怎么样？”
“她很好，虽然不是修行的料子，但是模样胜于你，脾性好过你。”
“那我便放心了。对了，我要去不周山找我的爹娘，你要不要一起来？”红玉转身，发现身边竟一个人也没有，不禁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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