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急讲,“沉香,小心上面!”声音即刻被狂风盖住。山脚下,风雪茫茫,隐隐只看得见两道身影时而交错,时而碰撞。
沉香手起斧落,招式大开大合,与那山神斗得正酣,忽觉胸口一紧,好像吃了记闷拳似的,恍然抬头,见一块巨石从天而降,迎头直落。料定躲闪已经不及,他当下气沉丹田,暴喝一声,轰出一掌,将那巨石劈成两半。那山神朝后一跳,翻出十几个跟斗,马步扎紧,脚底生根,舞出一套奇形怪招来:手做脚用,脚做手用,脑袋和屁股也相互颠倒,真个移花接木之法。
“就你这么两下子,也敢来闯不周山?真不知羞耻。嘿嘿,嘿嘿嘿。”
沉香不响。
“不如这样,你叫你老婆自个儿回去。你留下来,拜我为师,咱爷们在这山谷里练他个一万年、两万年的,我把我的一身功力全部传授与你,你也就不至于这么窝囊了。嘿嘿,这主意好!快快快,现在就给我磕头。”
他言语未落,只觉脑后忽然一阵寒意,弯腰躲过小玉从后方悄无声息的一刺,两手撑地,身体拧转,一脚自下而上斜出,踢中小玉腰腹。两人弹开。小玉借力蹬上石壁,一掌打出,将壁上打出一个大坑来,余劲才消,平稳着地。沉香看过去。小玉笑讲,“不碍事,我用剑柄挡下了那一招。”
只见那山神,生得黢黑精瘦,长手长脚,个头甚高,往那儿立定,像一根细竹竿似的;须红如血,形貌丑陋,每每讲话必“嘿嘿,嘿嘿”的笑,露出两排森森的牙齿。
“不错……嘿嘿,真是不错。”那山神老头盯了小玉半天,憨笑道,“要说你这小姑娘,倒也真有点真材实料,不过只可惜我不收女弟子。”在地上绕了三圈,又讲,“就这么劈死你也未免可惜,你走罢,去去。我今儿见了好徒弟,心情甚好,饶你一条小命。”
小玉早已嫁做人妇,此时听到被称呼为“小姑娘”,面孔微微一烫,心里万千起伏,没有着落,不禁想到,“难道我还和年轻时出落得一样?不对不对,这老者神志不清,讲出来的话没一句可信。眼下大敌当前,该去除这些胡思淫想,免得乱了阵脚。”理清心绪,当即端静下来。
沉香听罢,大怒道,“放屁!你几时又成我师父了。”说罢便提斧上前。
小玉抢先一步,拦住沉香,因见这红胡子老头言语真切,似有真情流露,倒不像是在骂人,况且武功和法力也都高深莫测,恐硬拼起来,真不见得是对手,便想着逗趣他一回:
“你口口声声说要收他做徒弟,却连个名号也不肯报上来,是何用意?待会他若回心转意,扑通一下给你跪了,连叫你甚么也不知道,又如何行礼。这师徒一场,只怕是有缘无分。”
此言一出,沉香也只好哭笑不得,作揖说,“是啊……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谁知这一席话,倒像是刺中了老头的软肋似的,只见他面孔一灰,全无方才的红润之色,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堪堪的垂下头去。半晌,他才幽幽讲,“我哪有名字啊。我本是隐居避世,一身了无牵挂,没啥名姓的。这样吧,你们就叫我‘小狗’,嘿嘿,这个名儿好,我是小狗。”他只干笑了两声,却也笑不出了。
见他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沉香和小玉一时愕然,面面相觑着,竟不知该如何答话了。一会儿,沉香拽拽小玉衣袖,轻声讲,“这人头脑迟钝,讲话疯疯癫癫的,手脚却凌厉诡异的很,咱们快走,不要理他。”
两人脚步才走,那山神老头正掩面哭泣,呜呜几声,忽然狂性大发,在面孔上左右挖出三道血痕来。沉香道,“你快走,我这里先拦住他一阵,待会在山谷里汇合。”小玉点头,身形一晃,悠悠荡荡去走,踏雪无痕。只见那老者血口张开,双手比作爪形,胸膛大放。沉香见状,上身后仰,避开迎面一抓,倒退出数步,老者亦穷追不舍。沉香左摆右晃,头仰起又俯下,叫他招招落空,尽打在两侧石壁上,听得嗤嗤声响,石屑乱飞。
山神大骂道,“你他妈的什么毛病,只顾一味地躲,不懂得还手吗?”沉香听得,面孔一喜,当即停脚道,“那便依你。”扼住其两腕,假意比拼力气,实则低处腾起一脚,这一记埋伏已久,铆上全身气劲,重重打在老者大放的胸膛上,只听“咣”的一声,似踢在了钢板上。余音盖过风号,山谷回荡,东面群山,大雪崩陷。沉香一个跟斗翻出去,又倒退出许多步,脚下略一踉跄,只觉右脚酸麻无比,知觉减半,虽无啥大碍,却也一时半会使不出足上功夫了。
“好,好。这才是我徒弟。”老者拍手道,“再来,再来。嘿嘿……”
小玉行至山谷中间,见一低矮木屋,顶盖杂草、绿蔓劲长,院墙墙基歪斜,窗纸破损,似困龙饿虎,伏于当头,往后山路不见。待走进院门,左看右看,院中一口枯井,已经叫大石头封死,屋门大开,向里望去,只是黑洞洞的一片,不见其轮廓情景,小玉正想,“好一个萧瑟地方,十余年不像有人住过。”
正思索着要不要走进这屋,或另辟他径,忽闻里间传出一阵窸窸窣窣之声,紧跟是男人粗犷喘息,女子吃吃笑声。小玉面孔一烫,脑内臆想出一段鱼水欢合、水漫金山之好事,顿觉空气滚热湿黏,怒从心头起,大喝道,“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只听屋里顿时一静,那男声“啊”的一声惨叫,重物扑地。小玉急退,眼见一女子跳出屋来,面貌清绝冷厉,披头散发,刀扛于肩,浑身上下肤若雪照。小玉道,“你是什么人?”那女子听得,冷冷一笑,道,“问的这样急,怎么,这里是你家么?屋里头躺着的死男人,是你丈夫?”
说罢,那女子身形一晃,举刀于肩,斜向小玉脖颈砍去。速度之快,堪比得上声音发落,小玉听得末尾的“丈”字,那刀刃已至咽喉前一厘,忙手起剑快,唰唰两声,招架住这一记。要说那把刀,实在太薄,也太细了,正面看来,仅有指头宽细,若从侧面看,则更是宛若银丝一般。小玉一面后退,一面左右竖挡,佯上攻下,一脚横出,攻取下盘,谁知对方早有预防,亦斜出一脚,直冲膝盖内侧,两人弹开。若说功力,小玉自胜她许多;可说到招式,对方刀法狠辣,步法之诡变,也实系世间罕见。
两人斗了百余回合,有来有往,不分胜负。小玉招架之际,因想到沉香与那红胡子争斗,仍迟迟未还,不免心中焦急,剑法便乱。忽觉头顶一阵冷风,冰凉入骨,小玉先前吃了几记败招后,已渐入颓势,此时提剑欲挡,尚未可及,于是踉跄倒退,勉强躲过迎面一削。几绺黑发飘然落地。那女子身法飘逸,身居当空,刀刃如蛇般时卷时舒,更添诡异,向下一刺。小玉以剑来挡,剑身竟被卷住,脱手而飞,心呼“大事不妙”。此时她已频频失招,每次以力劲补救,便累得喘如疲牛,胸膛起伏,面孔一阵潮红一阵虚白的,堪堪的要支持不住了。
那女子见得,面上一喜,身形轻巧如蝶,一晃至她近前。只见她长刀一卷,竟做了一只钗子盘于发上,银晃晃甚是好看。她高她许多,便俯下身,耳语道,“你既死了相公,一个人伶仃孤苦的,何不跟了我?咱两个离开这鬼地方,可巧现在外面世道乱,去摘几个亲王大官巨贾的人头来玩玩,岂不快活。”声音软媚至极,全无刚才的冰厉态度。
“呸!我相公才没死。屋子里横着的那个不是我相公。”
谁知那女子听得,却笑得更欢了,“你说你有相公,那便是再好不过——我不单不杀他,我还要当他的面玷辱你,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后,我再废了你的功力和手脚,把你送至人烟罕至之地,叫你们两口以后休想再见面。他每每念起你,眼前便是清水染浊,明珠蒙尘,念你躯如白泥,面若桃红,早晚要活活恨死过去。哈哈哈……”
小玉不响,冷不防对准她面门送出一掌,女子伸手去拦;小玉调整呼吸,左脚踏稳,腕劲一抖,斜着打向其软腹,正是丹田所在。女子冷笑一声,竟然不闪不躲,反而贴得更紧,手指作勾状,来个“水中捞月”,似一根软鞭,向她颈口袭去。小玉顿时大惊,她哪曾见过这种风流下作手段,也不管什么招式、步法了,匆忙向后退,怎奈思量之间,已经差了她一招。指勾轻轻擦过,一股内劲已经注入,在其间慢慢揉开、漾开,小玉低低叹一声,“啊……”双腿登时绵软,几乎要跪倒下来了。
“身体好标致。”女子既见得手,便闪身回避,拉开数步距离,道,“方才那一下,虽是隔着衣物,我也已尝出来了:皮肤水嫩滴滑,弹性十足,好棒好棒。”
“你这可怜虫,只懂得这种下作招数吗。”小玉冷冷道。
“哦?你难道不知‘淫刀’,我生前奸杀人太多,死后化作厉鬼,阎王嫌我,黑白无常也不敢来收我。我苦苦修炼到这种地步,也在三界里打出过响当当的名号,你真不知么?”
“我真不知。”
那女子面色颇有诧异,道,“呵,我是瞧你模样甚好,才出此好意,既然你不识抬举……也罢,我先削下你双足,再带你去见你相公。我这来了。”遂取下发上银钗,手腕一抖,重又变作长刀。小玉高举右手,召回遗失短剑。剑还未到,“淫刀”已至近前,腕上疾抖,刀身绵软,竟似海浪翻涌起伏着,一瞬间,万千道浪花即汹涌而来,避无可避。
“劈天神掌,第六式——”小玉掌齐于肩,气通七窍,两目放出精光,只见绵绵掌劲,初涓涓而后怒江,有银河倒泄之势。万千浪花与之相抵,悉数化作泡影。“淫刀”扑身躲过掌风,抡甩手臂,长刀飞舞,立于当头,却见稍停了片刻,倏重重坠下。小玉不躲不避,短剑在手,猛将窜出,直取“淫刀”的咽喉。胜负在此一举。那刀刃离小玉的脖颈仅有一厘之差,而小玉距“淫刀”仍有一步更远。只听锵的一声,刀头深深压进小玉皮肤,竟然崩成两段;小玉大跨出一步,铆足全身力气,剑尖化作一道流光,重扫“淫刀”咽喉,听得喀嚓一声,一颗人头落地。
“你怎么知道……我的秘密的?”那人头嘟囔了一句,旋即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