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夜晚的局部转了一圈,在一条两边草木茂盛的小径上遇到她。她带着她的狗,正如我带着我的狗。我们都有狗相伴,看上去并不孤单。
我的狗在我之前,看到它的同类时,满怀激动跑过去,类似火箭发射,头部被风冲击得所有毛发向后聚拢,成子弹头状,两只耳朵得意忘形地忽闪起来。
两只狗相见了,两个人便也相遇了。
狗自会用它们的方式寒暄,围着对方转圈试探,闻闻对方的气味,把两个敏感的鼻头在一起碰碰,它们的寒暄如行云流水,根本不需要人的介入与操心。
“这么晚还出来散步。”我跟着我的狗走到她身边,挺自然地问道。她穿着肥大慵懒的秋衣,灯笼裤像两盏灯笼微微摇晃着。
“我们今天出来晚了一些。”她说。“你这是什么狗啊?”
“比熊。”
“毛真好看。”
“我没有给它剃胎毛。”
“怪不得。是小狗吧?”
“才六个月吧。”我说。
她蹲下身子,“我可以摸摸它吗?”“可以啊。”“它叫什么?”“就叫小白。”
她把手放在小白的背上抚摸起来。小白很享受地摇摆起尾巴。它对女性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好感。
“你的是博美吗?”我看着那只同样雪白的小型犬问。
“恩。”“叫什么?”“斯文。”“哦哦,斯文多大了?”“两岁。”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斯文突然独自向前面走去,头也不回,看那个样子是深沉而悻悻的。
“斯文,回来。”她喊起来。“斯文是生气了,嫌我亲近小白了。”
“哦,狗狗这么敏感吗?”我不大相信。
“博美最爱争宠了。它吃醋了。我得去追它,不然它会越走越远。”她起身,向着她的狗走过去。“斯文,等等我啊。斯文。”她的口气像是在央求怄气的情人。
斯文依然不缓不慢地走着,好像耳朵聋了,同时两腿不受控制了。像一辆车刹闸坏了。像一个要赴死的战士。像走向海洋深处的绝望者。
她追上她的狗,蹲下来,在它背上抚摸了几下。它这才转好。
我和小白又追上来,小白看不出对方的怄气,毫不见外又和它亲热,斯文冲着小白吼叫起来。小白望着它看了一会儿,好像不大明白怎么回事,转而和她亲热起来。斯文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车,机械地沿着前面的路又走起来。
“看吧,它又生气了。一生气就这样。”她说。
我苦笑了一下,惊叹于狗的醋性和气性。
“它这次是朝着垃圾桶去的。”她说,“我如果不去追它,它就会扒拉垃圾,故意作践自己。”
“这……”它的争宠全化作了我一脸的惊叹。
她快走几步追上去,让斯文悬崖勒马,及时制止了它的自甘堕落。
我和小白再次追上来,这次斯文挡在她身前,活像棋盘上的巡河车,杀气腾腾地横在那里,就是不让小白靠近它的主人了。小白一靠近,它就凶狠地哼起来。
我们继续走起来。月亮微凉的清辉落下来。微凉得恰到好处。我们四个身上都落了月光。两只狗身上的月光自然要矮一些。两旁的树,灯光照亮的地方是绿色,照不到的地方便是黑色。
有的草叶上噙着露珠了。夜已经深了。
走到一座楼前,她说,我们到了。看斯文想不想回去。她让她的狗做选择决定。
斯文慢悠悠地向着楼房的门走去了。“好了,斯文要回家了,我们回去了。小白再见。”她向我们摆摆手。
她的两只灯笼裤像荷塘里的浮萍漂浮不定,上楼门口的台阶时更是剧烈摇摆了几下。她脚上的黑皮鞋在屋檐的灯光下闪亮了一下。
小白显然舍不得它的同类斯文,跟着追过去。我抱住了它,它在我怀抱里挣扎着。“好了,小白,我们也回家吧。”我说。
在我没有把它完全放到地上之前,小白自己从我怀抱里跳下来。啪嗒一下,小蹄子落地了。它向着前面的路跑去了。好像已经把刚才的女人和斯文忘得一干二净了。
月光落在我们两个身上,落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草叶上的露珠,细看,像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