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院落,紫衣的人一贯雷厉风行,此刻站在门前,竟然第一次有些犹豫。片刻,他摇了摇头,有些自嘲地勾唇笑笑,站在那里片刻,才下定决心一样推门走了进去。
庭院内静悄悄的,不见往日在这里玩耍的少年的身影。他的羡羡贪玩,此刻或许又钻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去了。北堂墨染这样想着,迈开脚步,沿着回廊一间一间地推开房间门寻找,每一间房都是空荡荡的。
呵,我怎么忘了呢,他仍然心中抱有一丝期待,我的羡羡或许又跑到后山抓鱼去了。这么想着,紫衣的背影向后山快步走去。
可是结果却又令他失望了。
“染哥哥,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不要再丢下羡羡一个人了。羡羡就在这里等你。”
那清清脆脆的声音仿佛依然回响耳畔,紫衣的人想起当时,扎着红发带的少年,像只猫一样趴在他的膝头,笑眼弯弯地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样子。
“阿染,有些人,生来便不属于地府的黑暗,不要去执迷于不属于你的东西。”这是他父君醉酒时,哭着抱着他说过的话。
“坐在那府君的位子上,当一个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千年,万年……北堂墨染,你可真是悲哀啊。”这是秦广王在大殿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呵,紫衣的人此刻突然间很想笑,于是他真就站在那里,笑出声来。
不属于……我吗?
可我偏偏就要强求。北堂墨染不再笑了,他一袭紫衣,就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冷得骇人的冰寒气息。
不听话的小兔子,是该被关进笼子里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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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冷阴森的地宫里,少年纤细的手脚都被沉重的铁链绑缚中,红色的发带不再调皮地晃动,无力地耷拉在脑后。从前机灵活泼的小鹿眼睛无神半睁着,脸上,头发上湿淋淋的,滴答滴答,不时地有水顺着头发丝流下来。
“父皇,能不能不要绑着阿羡了,阿羡有点难受,不想再玩游戏了……”少年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面前拿着长鞭的男人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好孩子,只要你乖乖地听话,父皇一会儿就把你松开。”说着,他手里拿着那条带着血迹的长鞭,慢慢走到了少年的面前,“现在,我们先玩点别的。”
“不,不要,不要……”
少年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他躺在床上不动,琥珀色的眼睛,一直盯着头上的屋顶,盯了很久很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年缓缓地坐了起来,赤着脚,披衣下床,推开了卧房的门。
一打开门,他正对上一双黑曜石一般漆黑的眸子,那眸子的主人,站在门口,向来冷冷清清的脸上,此刻的表情十分复杂,有心疼,也有担忧。
“言哥哥,”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少年挤出了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非常勉强,转瞬即逝。
那穿白衣的清隽少年,此刻正很认真,很认真地盯着他的脸,不知在看什么。顷刻,才用很轻很轻的语气开口道:“阿羡,你记起那些事情来了,对吧。”他并没有用疑问语气。
“嗯。”回答的声音亦是很轻很轻,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疲惫。
月光下,回廊上的两个人相顾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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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打探好了,北魏布设在大庆的高级间谍名单,就藏在魏皇的寝殿当中。事不宜迟,今晚我们就潜入皇宫,将名单取走。”
使臣驿馆内,范闲与言冰云正在秘密谋划着他们的计划。
“令牌你拿到了吧?”范闲问言冰云。
“嗯。”言冰云点了点头,少年一听说他要去皇宫找他玩,想都不想就把自己的令牌给他了。
“那好,我们两个假扮成值守的侍卫潜进去,戌时魏皇一般不会呆在寝宫里,届时我们就溜进去把名单找出来。”
“好。”
卯时三刻,巡视的太监宫女丝毫没注意,两个敏捷的身影悄悄潜入了皇帝的寝殿内,顷刻,又溜了出来,消失在黑夜之中。
“我已经把假名单放在了原处,皇帝一时半会儿应该发现不了名单被人动过,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尽快赶回南庆去,以免夜长梦多。”
范闲说着说着,发现身旁的人突然间停住了脚步,于是他也随之停下,扭头看向旁边的清隽的白衣少年:“你还不赶紧走,在这儿想啥呢?”
“你先回驿馆吧,我答应了阿羡今晚去找他。”那个冷清的少年冲范闲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转身就朝反方向走去。
范闲看着那个背影走开,心里想着当初要拉拢那个魏国小殿下时,心不甘情不愿的是他,现在要走了,舍不得的也是他。
害,人啊……
摇了摇头,范闲小跑了几步追上那个白衣身影,“一起去呗,我也想和我们阿羡道个别呢。”
寝殿之内。
少年早早地睡下,驱散了所有的宫女太监,缩在被子里装睡。
言哥哥说他今晚会悄悄进宫来找我玩,我可不能睡着了。少年美滋滋地想着。
过了一会儿,果然内殿窗户被轻轻扣响,少年一下子就爬起来,打开了窗户,两个人敏捷而轻巧地翻了进来。
“言哥哥,闲哥哥,你们都来看阿羡了,阿羡好开心啊。”少年看见两个人,笑得一脸灿烂,两颗小兔牙显得格外可爱。
“阿羡,我……”白衣的少年伸手抚摸着少年乌黑的长发,他想对少年说,他明日就要回南庆了,今日是来跟他告别的。可是这句话梗在了喉头中,怎么也说不出来。
“嗯?”少年歪着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言冰云,等着他把话说完。
“见过魏皇陛下————”
还未等言冰云把话说完,宫殿外传来众宫女太监们的声音让少年一下子变了脸色
“父皇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言哥哥,闲哥哥,你们赶快找个地方躲一下,对,躲在那扇屏风后面去!”宫殿外传来了脚步声,少年慌忙让两人躲在了内殿中屏风的后面。
两个人刚刚躲起来,穿着龙袍男人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内殿之中。
“父皇?您怎么这时候来看阿羡了?”少年亲热地跑上前去搂住了那个男人。
男人把一双大手罩在了少年的头顶上,一脸的温柔,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父皇刚刚批完了折子,想着过来看看我的乖孩子。”
男人的大手在少年的发顶上抚摸了几下后,少年的眼神逐渐失焦,瞳孔涣散开来。
男人收回了放在少年头顶上的手,一把将他瘦弱单薄的身子抱了起来,放置于内殿的床榻之上,少年任由他抱着,乖乖地一声不吭。
随后……
躲在屏风后的两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言冰云几乎下意识地要从屏风后面冲出来,范闲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一只手拼命地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死命的压制住他,不让他动弹半分。
直到内殿里的男人重新整理了自己的龙袍,一脸愉悦地走出了殿门,范闲才松开了桎梏着言冰云的手,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言冰云被他松开以后,依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背对着范闲,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知两人在原地呆了多长时间,言冰云才有了动作。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床前。少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似乎在梦里也并不安稳。言冰云慢慢地蹲下,修长白皙的手握住了少年纤细的小手,就那么蹲在那里,静静地守着床榻上熟睡的少年,度过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少年一睁眼,看见的便是那白衣少年如玉的面庞。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对言冰云笑着说:“言哥哥,昨晚阿羡本来是要醒着等你的,不知怎的就睡着了。”说着,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白衣的少年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握着他的手,漆黑的眸子盯着少年的脸,似乎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阿羡,你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吗?”见言冰云不答,一旁的范闲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昨晚?昨晚阿羡让宫女太监们早早地都下去了,然后就坐在床上等你们,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阿羡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就看见你们俩在这里了。”见范闲神色严肃,不似往常一般,少年乖乖地回答道。
听到少年的回答,殿内的两个人面色一下子就变得凝重起来。
言冰云一下子握紧了少年的手,神色从未如此郑重严肃过,他盯着少年琥珀色的眼眸,开口道;“阿羡,你愿不愿意跟言哥哥一起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言哥哥,你要走了吗?”
“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阿羡,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可是……我如果偷偷跑出宫去,父皇会生气的……”
一听见少年说出那两个字,言冰云的手一下子用了力,少年被他握得生疼。
“阿羡,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今天走了,你可能以后都没机会再见着我们了。你舍得你的言哥哥吗?”范闲在一旁谆谆诱导着。
再也见不到面前的人了吗?少年想象了一下那个样的画面,拼命地摇了摇头,不,不可以。
少年一下子反握住了言冰云的手,语气坚定地说:“言哥哥,我跟你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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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两个人相顾无言,伫立在那里。
少年最先打破了沉默:“言哥哥,所以你早就知道父皇有问题,才要带我离开的对吧?”少年低了低头,继续问道:“追杀你们的那些人……也是他派来的对吗?”
冷清的白衣少年倚在回廊的柱子上,点了点头。
“那个人会法术,普通人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你离开了这么久……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衣少年沉默了。
少年见他不答,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微微颤抖的手伸出来,贴在了白衣少年的心口处。
那里已经没有了曾经有力的心跳。
少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他紧紧抱住了眼前白衣的人,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如同决了堤一样倾泻而下:“我早就该想到的,你迟迟不来接我,我又在那样一个地方遇见你……我真傻,真的,”少年用自己纤细的手覆上白衣的人冷月一样的脸庞,“难怪闲哥哥不让我和染哥哥告别,他说染哥哥是活阎王,如果被他发现了,你就又要离开我了,是不是?”
白衣的少年依然沉默着,任由着少年抱紧了他,漆黑明亮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沧桑与悲凉。
“不,我绝不会让他把你带走的,”少年捧着他的脸,语气很轻却异常坚定,“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哦?我的羡羡,你就这么有自信?”
一个温润悦耳的男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却让两人一下子变了脸色。
少年定了定神,牵着白衣少年的手,转过身来。
北堂墨染手里扇着那把绘着水墨丹青的折扇,站在另一侧,见少年回过身来,低头对他温柔地一笑。那笑容真的很好看,却让少年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羡羡见了染哥哥,就是这副态度吗?哥哥心心念念地回来看你,羡羡一声不吭地就跟着别人跑了,”紫衣的人一步步地走向少年,将他逼得连连后退,直到角落里,“染哥哥现在很不开心,”紫衣的人语气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的,“让哥哥想想,不乖的孩子,该怎么惩罚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