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遇

月华山下，青离城内。

青离城占地面积虽不大，却是一座人口众多，商市纷纭的繁华城镇，又处于交通要道上，形形色色的人往来不息，大大小小的商铺人家鳞次栉比，眼花缭乱。以至于大部分粗心的人们，没注意到城东头那处总也紧锁着大门的宅院，不知何时，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北堂墨染悠然地坐在庭下的廊中，信手将浮在青瓷茶杯上的茶末用茶盖拨弄了半天，才微微地抿了一口。这人间烟火百态，倒是比那万年漫漫长夜的地府有趣的多。想他当了几万年的阎罗王，统治着十殿阎罗，鬼众更是不计其数，在别人眼里不知有多么风光威严，可实际上，他却是被终年困在那地府的森森黑暗中，从未有机会见过这地上的光明。往常归于地府的魂灵，前世执念太深不肯安安份份去投胎的他见多了，只是一旦他要他们用几世不能超生的代价来与他交换，却从未有人真愿意去交换。那日，那人没有半点迟疑地就给了他三世的阳寿，而自己甘愿在这地府里做三百年的幽魂，这般举动倒真是让他有些另眼相看，因此他才答应了那人的请求，来这人间走一遭，替他照管他那心心念念牵挂之人。

一想起那束着红色发带的少年，北堂墨染顿时没了品茶的兴致，将青瓷茶杯搁在桌上，几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话说回来了，当初在山洞里接他的时候，他到底为什么觉得他是个听话的孩子？自打来了这里，这孩子一天到晚恨不得拽着他的袖子问他八百遍，小言哥哥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接他？呵，那言冰云要被困在地府里整整三百年，这辈子哪里还能再在人间见到他？可这话又不能说给那孩子听，他就稍稍一板脸，还没说什么呢，那少年立刻就泪光闪闪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了，想他堂堂地府府君，英明了几万世，实在犯不上背一个欺负小孩的名声出来，只得耐着性子，温言安抚半天才能让他安静一会儿。

不过那孩子这两天倒是安分多了，许是渐渐熟悉这里了。想到这里，北堂墨染心情好了一点点，捧起茶盏继续悠闲地品他的茶。

“墨染哥哥！！！”只听见身后的回廊里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朝这边传来，北堂墨染没回头，先不紧不慢地又抿了口茶，才轻轻搁下他的茶盏，“羡羡，又怎么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少年已经跑到他的面前来了，许是跑的急切，小脸红扑扑的，气还没喘匀，北堂墨染这会儿已是又换上那春风和煦的微笑，“染哥哥是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在回廊里不要跑这么急，万一磕一下，让染哥哥多心疼，”他说这话时，手轻轻放在少年的背上一下一下给他顺气，近日他扮演这温柔耐心的兄长角色可谓是得心应手了许多，“你有什么事找哥哥，嗯？”

那少年拽住他的衣袖摇来摇去，眉眼弯弯，又露出了那两颗可爱的小兔牙：“墨染哥哥，陪羡羡玩一会儿好不好？”

“那羡羡想要玩什么？”

“羡羡想去后山的那条小河里抓鱼！”少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软糯糯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让北堂墨染噎住了，他似乎忍无可忍一般地闭了闭眼睛，不行，他可不能和八岁的小朋友一般见识。等到再一睁开眼，北堂墨染就恢复了那善解人意的兄长模样：“羡羡，现在是冬天，那河里都结冰了，哪儿来的鱼？”

北堂墨染话音未落，那少年脸上便没了笑容，刚刚还瞪得大大的小鹿眼睛垂了下去，没了精神，显得很失落的样子，“原来冬天河里没有鱼啊，羡羡以前不知道……” 少年在那里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嘴巴抿得紧紧的，脸蛋鼓起来，皱着眉头，委委屈屈的。北堂墨染一看他像是又要哭，有些无可奈何地调转了话音，“羡羡，刚刚哥哥说的是往年河里没鱼，但是看今年天气如此温暖，说不定那河没结冰呢。”

“真的？”少年有些怀疑。

“哥哥不骗你，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少年歪头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点点头，“嗯，那我们就去看看。”他松开北堂墨染的衣袖，转而拉住他微微冰凉的手指，“现在就去嘛，好不好～”

“好好好～听羡羡的。”他觉得自己近日的脾气越发好了，伸出另一只空余的手替少年拂下额前有些散乱的几缕发丝，“现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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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小河谷内。

现在已经是隆冬季节，按说河里确实该结冰了，可是这里却温暖如春，鹅黄嫩柳，流水潺潺，清澈见底的溪流中不时有鱼游过。少年不觉有异，只是想着染哥哥果然没骗他，挽起袖子，赤着脚，屏息凝神踏入水中，生怕惹得鱼儿受惊逃跑，褐色的小鹿眼睛四下里查看，寻找着狩猎的目标。

北堂墨染站在不远处的河岸边，看着小溪中央那个轻盈的少年背影，手中随意把玩着他那把水墨丹青扇。忽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参见府君大人。”

北堂墨染头都没转，手里把玩扇子的动作也未停：“苏寻仙，这几日我不在，那一干鬼众可还安生？”

“安生，安生。”那个叫苏寻仙的黑影道，他顺着北堂墨染的目光看去，那少年正在全神贯注地注意着一条小鱼的动向，丝毫没有注意到北堂墨染这边的动静，“我说府君大人怎么有这般闲情逸致，来这人间走一遭，原是这人间的风景别有一番滋味。” 他投身在人间的不过一团虚影，但从语气里，北堂墨染可以想象出他此刻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苏大人若是这般闲，本君不介意帮你找点事情做做。”话音骤冷，含着警告的意味。

“好好好，不打扰府君大人您了，地府有事我会来向大人您禀报”，见墨染不悦，黑影十分知趣地退下，“寻仙告退。”话音刚落，黑影便又如一缕烟消失了。

“染哥哥！快看！我捉到鱼了！”河那边的少年手里抓着一条鱼，兴奋地冲他喊，“染哥哥，你过来看羡羡捉到了好大一条鱼！”刚刚还板着面孔的表情已经消失，他合起折扇，朝着那少年走过去。

“羡羡，慢一点儿，水里面滑，容易摔倒。”他这话说晚了半步，少年上一秒钟还兴冲冲地跑到河岸边上，下一秒钟就不小心踩到了水里的青苔，身形一晃，手里的鱼就沿着条弧线抛了出去，“呀！我的鱼！”少年惊呼一声，一个没站稳，便要向水里倒去。北堂墨染本意是要过去扶住他，却反被他一拽，砰地一声，被扑倒在地上。

那鱼经一个抛物线“啪”的一声入水，一个漂亮的甩尾游走了，仿佛在庆祝自己的险中求生。那刚刚险些滑倒的少年倒是并没有跌入水中，而是跌入了一个紫衣的怀抱中。

嘶……后背被河岸边的鹅卵石硌得生疼，可是北堂墨染现在无暇顾及这个，还好，刚刚他眼疾手快地护住了怀里的少年，少年并没有磕在岸边的石头上。他抬头看向压在他身上的人，少年浑身上下都弄得湿漉漉的，连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染哥哥，我本来要给你看我捉的鱼的，可是现在鱼跑了……”虽说鱼跑了，这会儿少年的语气倒是并没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玩尽兴了的缘故，“不过没关系，下次羡羡要再捉一条更大的！”他还沉浸在刚刚捉鱼的兴奋当中，一直保持着压在北堂墨染身上的姿势没动弹，虽说少年很瘦弱，但是胸口上压了个人，还是有些气闷：“羡羡，你先从哥哥身上起来。”

少年似乎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压着北堂墨染，慌张地要起身，没留意两人衣带缠在了一起，刚一起身，便被衣带一绊，又重新摔回了那人怀中。

才刚稍稍远离的面孔此刻进一步放大在眼前，两人离得太近了，连少年脸上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少年转着一双琥珀色的小鹿眼睛，似乎被这一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哥哥，羡羡不是故意的，”他说话时，手还撑在北堂墨染的胸口处，唇瓣一张一合的，连鼻息都撒在他的脸上，“你摔得疼不疼啊……”

他此刻倒感觉不出后背的疼痛，只觉得少年的一缕头发丝在他脸上飘来飘去的，撩拨得他有些痒，想要拂掉它，却怎么也抓不住。

少年这次倒是知道不能继续压着北堂墨染了，自己挣扎着要起来，还没起身，却被身下的人用一只手搂住腰，又压回了怀里。“染哥哥？”少年的头靠在身下人的胸膛上，看不见那人此刻的表情，又要挣扎着起来。

“羡羡，乖乖呆着，别动。”

那人的语气听上去似乎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不知怎的，带着不可违抗的强势。少年不敢再动，任凭那人的手搂住他的腰，乖乖地躺回了他的怀抱中。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这一刻好像连空气都停止流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少年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安静的有些奇怪的氛围，他一只手揉揉自己的鼻尖，抬起下巴，双手搂住了那人的脖子，“染哥哥，羡羡有点冷，”仿佛照应着他那句话似的，他不自觉打了个喷嚏，“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许是那个喷嚏的缘故，此前一直没有说话的北堂墨染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伸手帮他理了理耳边的碎发，终于开口道：“羡羡觉得冷了，我们就回去。”

是错觉吗，少年觉得自己眼前的人现在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语气似乎也比平常温柔出许多。这让他胆子大了一些，想要稍稍放肆一下，于是他没有松开搂着那人脖子的手，让那人一手抱着他，一手撑着地站起来。

那人站起来后并没有放下他，任凭着少年搂着他的脖子，轻轻托着少年把他往上抱了抱，向河谷外走去。少年趴在北堂墨染的肩膀上，这会儿才觉得有些累了，刚刚被那人抱在怀里的感觉让他想起了他的言哥哥，自从言冰云走后，他似乎再也没有过这样安全的感觉，只是那人抱久了确实有点冷，少年这个时候才稍稍有点察觉，似乎不管什么时候，北堂墨染的身体触碰起来都如同一块冰似的，他悄悄地搂紧了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少年的小心思没能实现，可是那人还是如同冰窖一般。夏天的时候，抱着墨染哥哥睡觉一定很舒服，少年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这样想。

“染哥哥，下一次我们一定要再来捉鱼。”

“嗯。”

“下次羡羡一定要捉一条比今天大的多的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