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秋亭有一双很养眼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剪得平整而圆润,掌心翻一翻,指腹的枪茧昭示着他的过往。
他对亲自动手这事兴致缺缺。祝家如今既不缺为他卖命的人,也不缺为他拼命的人。
可祝秋亭对折磨人很有一套,纪翘对此体会颇深。
薄茧给她造成的疼痛微乎其微,毕竟他只是想把窃听器取出来,但动作时异物感明显得很,纪翘又被斜压在座椅上,直想吐。
祝秋亭收回手的时候,指间夹了个极小的东西,也就指甲盖大。
祝秋亭随手捏碎,丢到车窗外,拿手帕拭了手,头也不抬地问纪翘:“我不来,你准备去哪儿?”
纪翘缓了会儿,撑起身子答道:“工厂。”
祝秋亭指尖在膝头敲了敲,望着前方快要熄灭的火光,若有所思地笑了。
“记者和消防员都在忙,你要怎么进去?”他侧头望了纪翘一眼,没有讥讽,似乎真的只是好奇,“飞进去?”
纪翘面无表情道:“嗯。变成蛾子飞进去。”
祝秋亭笑了,手臂支在窗沿上,撑着太阳穴:“它背得动窃听器吗?”
纪翘准备去找瞿辉耀,顺手从明寥那儿摸了个窃听器,至于藏的地方……她穿的这身衣服实在不好藏。
瞿辉耀布局良久,依他的个性,办这种大事心态不崩都不错了,绝对会在周围匍匐等待着,以免节外生枝。
HN的厂子不在工业厂区中心,大多数设备在HN南园,意外也发生在南园。工人和办公室在北园,毫发无损,人八成也会在那儿盯着。
瞿家发家早,做到今天的地位,跟创始人的风格不无关系。很多时候,暴力只是换了身皮出现,但有需要,让它现原形也并非难事。
在瞿辉耀看来,祝秋亭这拦路虎再大、再棘手,也就是一个商人罢了,是商人就有弱点。
瞿辉耀算盘打得是很美,现在计划也算完成大半了。
“走吧。”祝秋亭说。
司机踩下油门,黑车轰鸣着,沉默地疾驰,驶入更浓更深的夜。
要去哪儿?纪翘不知道,也不会问,总归不会把她卖了。
最主要的是,她问了祝秋亭也不会答。
纪翘就着透过车窗的月光瞟了祝秋亭一眼,明暗分界线很清晰。阴影蛰伏着,铺垫着,月光游走在他英俊脸庞的轮廓上,照出男人的平静。
祝秋亭身上总有一股很淡的乌木沉香,梵香缭绕似的。
纪翘鼻子很灵,五感通透,忽然想到了尖顶教堂,红杉树立柱支撑的顶端有十字架和荆棘冠冕。
那也是祝秋亭每周日的固定去处。他休假时喜欢找一个当地的教堂,一待就一整天。
她还挺好奇的,虽然是个危险事,但想想就觉得挺刺激。这人作风跟温良搭不上半点关系,还要跑去装一装。万一没用呢?
纪翘当年胆子大,就委婉地问了。那段时间祝秋亭心情不错,也和煦温柔地答了。
“因为知道没用才去的。”
纪翘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复的,总之表情管理应该做得不好。因为后来连续好几个月,在射击和体能训练间隙,她得抽出时间来默写旧约故事。
祝家那么多下属,就她一个需要用全英文默写,纪翘手都快写断了。
纪翘精神一向强大,但那段时间,每天睁眼就在考虑怎么死。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纪翘一直以为,要比自私、贪婪、虚伪,没人比得上她,谁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收回思绪,纪翘揉了揉疲累的眼,手上却被塞了个东西。
她低头看一眼手心,是云片糕。
纪翘不惊讶,祝秋亭奇怪的喜好很多,活得也讲究,讲究又细致。
“吃点东西,”他瞥了纪翘一眼,声线温和悦耳,“今天会很累。”
纪翘顿了顿,问:“哪种累?”随即转头看向祝秋亭,美目流转,一丝期望似乎缓缓升起。
祝秋亭笑了笑:“你需要熬通宵才能缓过来。”
今天要处理的事太多了。
A市郊外有片新开发的区域,写字楼林立,但人还填不满。毕竟是三线城市,要招商走流程,要让这儿热闹起来,还需要时间。
有一栋写字楼鹤立鸡群,比其他的都要高,车停下之前,纪翘就发现了。
顶层在67楼。坐电梯的时候,纪翘想,还挺高。
67楼到了,祝秋亭率先迈开腿走出去,进了道感应门。纪翘沉默地跟在后面。
这地界已经装修完了,风格就俩字儿:迷幻。墙面、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玻璃镜面的材质,互相照射反光,把整个空间做成了华美万花筒。
甫一进门,暗蓝灯光射耀下,贴着四周墙面站了一圈人,不少都是祝家的熟面孔,他们负手立在阴影里,悄无声息。
纪翘听见有滴滴答答的水流声,还有很轻的风声。
祝秋亭根本没管她,朝着林域而去——祝家位高权重的三把手,在一张台球桌旁等他。
祝秋亭走过去,林域倒了杯酒递给他,低头跟他说了句什么。
林域越过祝秋亭的肩头,淡漠地看了纪翘一眼,但也没多问。祝秋亭想做的事,他一向不问理由。
纪翘没看到,也无暇顾及。但很快,她找到了声源。水流声和风声……不,是滴血声和呜咽。
人斜躺在台球桌对角线的墙根,瞿辉耀比资料上还要壮,脖子和四肢都粗,面容扭曲着,看不清五官,只有脖颈暴出的如蚯蚓般的血管很是清楚。看那体型,完全没继承他爸。
纪翘看着祝秋亭喝完酒,将西装外套脱下放在桌边,朝着瞿辉耀走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背影修长挺拔,慵懒虔诚,从侧面望过去,眼窝与眉骨处光影交错,令人窒息的美。
纪翘看着他,微微失了神。
她听林域说,祝家两个下属的意外,跟瞿辉耀有一定关系。再多的信息,林域也没透露,但她能听明白。
祝秋亭单腿蹲下,姿态看起来温柔得要命。
他跟瞿辉耀说了句什么,站起来后,似要转身回来,但最终没有,而是抬脚踩在瞿辉耀的指关节上,但没怎么用力,嘴角还有丝笑,喟叹般道:“那就没办法了。”
纪翘看着祝秋亭,面色无波无澜。
于旋涡里直面暴风眼,本来也是他最擅长的。
纪翘以为瞿辉耀会出事,但最后竟然只是挨了顿揍。瞿辉耀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明白,脸上跟打翻了颜料盘似的。
祝秋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纪翘知道,这事定了,他留下瞿辉耀了。
他没到,至少今天没到那地步。
“那些可留可不留的人,”纪翘忽然想起祝秋亭曾经说过的话,“你得留着,让人家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祝秋亭语气总是温和而懒散的、若无其事的,无论是恶意、欲望,还是过于极端的情绪,在他的口中都会像春日山峰的雪,在无形中化成了闪着光泽的风和日丽。
纪翘回过神来,才听到祝秋亭说话。
“白天时,把人送到黎幺那儿,”祝秋亭折返,捞过台球桌上的西装外套,“让黎幺把话问出来。”
林域答道:“黎幺还在L国。”他虽然不喜欢姓黎的,但平心而论,黎幺在SN洲忙活了一年半,才刚开始休假,这才三天。
祝秋亭“哦”了一声,自然道:“那多给他一天。”
祝秋亭看着林域,微微一笑:“不过,他那么爱玩,要么现在回来,要么永远别回来了。”
黎幺很厉害,还没有他撬不出的答案。纪翘定定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瞿辉耀,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地反胃想吐。
给纪翘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吐在祝秋亭跟前,于是低声地丢了句“我去一下厕所”,也不等回应,转身大步离开。
可感应门怎么都开不了,她望见墙边的方形感应器,按了好几下都没反应。
纪翘憋得眼睛都红了。忽然,她的右肩被人握住,有人从身后掠过,发丝擦过她耳郭,拇指指纹印在感应器上,嘀一声后,门应声而开。
祝秋亭垂眸,望了她一眼。纪翘没时间管他,夺门而出,冲进走廊尽头的厕所。她吐得很厉害,好像要把心脏也吐出来,整颗脑袋嗡嗡作响,像很久没上油的机器。
纪翘自己清楚,别人也清楚,她这位置多尴尬,不上不下,不好不坏,近似透明。
在非核心圈的人看来,祝秋亭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祝缃的家庭教师而已,想立在祝秋亭身边,简直痴人说梦。如果祝秋亭真看上她了,根本不会让她当祝缃的老师。他信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最讨厌混淆。
而少数的知情人,更觉得她够可悲。祝秋亭用她,也派人带她,但仅此而已,像她一样能干的人,祝秋亭手下数不胜数。唯一特殊点的,也就是好看点。
可祝秋亭看不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看不上。
情欲向来难控,纪翘总在他面前晃,招数使尽了也没用。对于祝秋亭,她真的半点办法都没有,总不能强来。
她只是想努力,又不想送命。这事尴尬就尴尬在,就算她明天“挂了”,祝秋亭的反应八成是眼皮都不会抬,喝口咖啡点评一句:“是吗?可惜了。”
纪翘是无父无母一身轻,她想过,身后事都很好操办,天地都可做飘摇逆旅人的收留处。
等她吐得差不多了,直起身时,她听见了隐约的烟花声。现在只有在这种三四线小城还能听到,烟花声提醒她,快过春节了。
又快到春节了。
纪翘想不明白,自己的二十八岁怎么这么快就到跟前了。
等她漱完口,含了两颗薄荷糖压住,一抬头,望见镜子里惨白的一张脸,眼里浮着血丝。她的口红已经掉光了,幸好没画眼线,要不花得更厉害。
也不知道哪边的窗没关,纪翘能听见猎猎风声呼啸而过。她撑着台子,有些失了力,她不这样就快站不住了。
纪翘知道人肯定走了,一身力气全卸了。
纪翘抬头看着镜子,镜中的人也望着她。她今天穿了件长裙,是从晴江赶过来时换上的。她这么一通赶路,那唯一暖和的披肩没了,放在祝秋亭车上了。她穿着这身吊带裙走出大楼,可能会直接冻晕在街头。
纪翘恨,恨自己没多练点肌肉出来,总觉得够用就好,练壮点也好御寒。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心,大步流星地走出卫生间。
卫生间对面不远就是电梯,但她没走出两步,就觉得不太对,身后好像有人。
纪翘心中警铃大作,意识到这点后,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住一把锃亮尖锐的匕首,纯黑的刀刃抵上了祝秋亭喉头。
他低下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纪翘一阵沉默。
男人就倚在卫生间的外墙上,浅色衬衫,敞开的西装外套,黑色西裤裹住笔直修长的双腿。
祝秋亭要是不做刀尖舔血的营生,靠皮囊吃饭,一样能做到衣食无忧,别墅连幢。
纪翘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她也勉强算其中一位,但跟祝秋亭不一样,在纪翘的世界里,美人分为两类:一类是祝秋亭,一类是其他。
他那漂亮皮囊下有剧烈而见效慢的毒,渗皮透骨,是致命的。
这致命的一切吸引着纪翘,吸引着她几乎要继续用力,刀尖已经留下印痕,再深一分就会见血。她得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着把欲望压下来。
放下手,他在看你了。
纪翘对自己说,想疯也别挑今天。
祝秋亭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沉沉,叫人看不分明他的情绪。
纪翘收回手,神色如常,低头道歉:“我看错了,对不起。”
祝秋亭道:“拿来。”
纪翘乖乖地将匕首递过去。
他放在手上掂了掂,唇边浮起极浅的笑意:“新买的?”
纪翘干笑了两声:“是啊,打折。”
祝秋亭没说话,走近她,俯了俯身,手掌从她长裙处往上探。
她大腿上绑了有附包的枪套,匕首本来就小巧,之前是放在附包里。他掌心温热,碰到她冰冷的皮肤,简直像触电,也像点火烧她,可这个暧昧至极的动作,被他做得完全心无旁骛。
他动作很快,没有半分留恋,放好便直起身来,勾唇轻笑:“那就好好保管。”
纪翘一背的冷汗,她咽了口唾沫,镇定道:“嗯。”
她心头滚过八百二十句脏话。
她是二十八岁,不是八十八岁。要换个真心相待的美女,自信心能被这无良男人轰成沙塔。
他要是今天敢做点什么,她还能敬他是个男人,但他不会的,这点她很有自信。
纪翘跟祝秋亭一起下电梯,还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她春天留出时间来,提前给祝缃结课,到时候要跟老于去谈一批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