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翘生命里很多个第一次,是在认识祝秋亭以后出现的。第一次在异国地界扣动扳机,是祝秋亭教的,在她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那天之前,祝秋亭休养结束,要飞SA洲,临走时想起她,像想起遗漏的挂件。
“你也一起。”
纪翘无权拒绝,放下电话匆匆赶到。
私人停机坪前,秋风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总漏风,没有光。阴沉穹宇下,祝秋亭遥遥望她一眼,低声道:“你迟到了。”
祝秋亭语气温和,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烟,透过烟雾,他说:“过来。”
纪翘过去,他让她把手心给他。
几秒后,纪翘打了个激灵,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吗?”
纪翘吞了口唾沫,摇了摇头。
“下次准点到。”
她看着很乖,祝秋亭没再说什么,轻拍了两下她的脸:“记住了。”
他们去了C国。在第二大城市麦林市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两个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没见到过,每天待在动不动断网的酒店玩斗地主,离疯就差一步了。
这人真记仇,就因为迟到了一次,就把她扔在了酒店。
纪翘又在房间里闷了三天,实在心烦意乱,从酒店窗户偷溜出去了。
刚翻出去,纪翘就发现自己运气不太好。很明显,她挑错了时间。
外面混乱成一团——千钧一发之际,纪翘听到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拿稳了。你没吃饭?”
纪翘刚要说,我不会,真的,要不您自己来。
但晚了一步。
祝秋亭以最干脆利落的姿态,不由分说地教会了她,如何最大程度地选择保护自己。
那一秒,纪翘刚好听到城里钟楼的午夜钟声,敲开了她的二十六岁。
在祝秋亭看来,这一天,似乎只是教会她如何用拖鞋拍死虫子。
纪翘偶尔还是庆幸的,比如现在。她身上其实没带枪,一个玩具模型都能把方应吓得愣住。
她没多废话,用手刀敲在方应脖颈上。人晕了以后,纪翘找前台借了绳子,把人五花大绑后,塞进浴池。
她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还折返了回去,送了方应一记鞭腿,人彻底倒了她才离开。
刚出浴室,纪翘就接到了明寥的电话。
明寥是在祝氏长大的少年,如今已成为可靠的青年,他对祝秋亭言听计从。纪翘有时候怀疑,如果祝秋亭让他去跳崖,他也不会提出异议,可能还会追问得跳多少米高的。
但祝家哪个人对祝秋亭不是那样呢?祝秋亭可能给他们都下了迷魂药吧。
“你在哪儿?”明寥语气少见的焦急。
“晴江,我回来度假。”纪翘说。
“你来我这儿一趟,瞿辉耀跟HN杠上了。”
“HN”是祝氏旗下一个工厂的代号,分属于明寥负责的区域A市底下。
至于瞿辉耀,他是瞿家二儿子,但是个私生子。他爹跟祝秋亭打交道做生意,暗地里恨不能把祝秋亭大卸八块啖肉饮血,明面上却要摆一桌丰盛筵席,清茶铺开,笑眯眯地称一句祝九。
祝秋亭在做生意这事上靠的是他自己。
可另一边的祝九,是那尊大佛祝绫最小的儿子,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换句话说,拔掉明面上的生意人身份,想动祝秋亭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轻重。
瞿辉耀还真是胆子不小,动了HN工厂。当然,祝家主业是做国际贸易的,生意做那么大,每年自然有意外配额,就算整个工厂重建,损失都是可以接受的。纪翘不太担心,可等她花了三个小时赶到A市才发现,明寥真是不靠谱他妈给不靠谱开门——不靠谱到家了。
凌晨四点,纪翘披着人造皮草披肩,一副刚从民国深巷里穿来的架势,身材高挑,红唇饱满。
“这是‘杠上’?”她跷着二郎腿,透过车窗指了指远方,火光冲天后只余了一堆灰烬,简直要气笑了,友好地提醒道,“大哥,这是烧没了。”
明寥坐在副驾驶位上,点头:“我知道。”
纪翘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
明寥一愣。
纪翘是祝缃的家庭教师,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祝缃是祝秋亭收养的孩子。
但极少数人知道,纪翘在祝秋亭手下做了两年半的事。
纪翘是行走人间的一道影子,她借着家庭教师的身份掩护,进可谈判桌上撑场子,退可埋伏保护祝秋亭,脑子灵光话还少,除了祝秋亭不太待见她这点,可以说没什么缺点。
纪翘望向后视镜,和明寥的视线撞个正着。
“你不会以为,”纪翘勾着唇笑,“HN只是加工生产零件的工厂吧?我记得,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不都存那儿了?”
明寥脸色惨白。
祝秋亭上次如何处理犯了重大错误的陈达,他历历在目。陈达还是祝家的老部下,但当时陈达做的事,结实地踩在了祝秋亭的底线上,本来当晚失去祝家庇荫的陈达就会被寻仇,最后还是看在陈达亲哥哥曾舍命保护祝秋亭的分上,从轻处置的。
“害怕?”纪翘来了兴趣,嘴角挑了抹笑意望着他。
“怕什么,我是不是误了他事?”明寥一只手掌盖着眼睛,哀嚎道。
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价值八百万再加个零都不止。
“放心吧,你大爷会解决的。”纪翘点了支烟,缓缓吐了个烟圈,尼古丁含量少,不得劲,满口蓝莓味。
明寥满头问号。
“祝秋亭啊,他应该知道。”纪翘耸了耸肩,“还是你愿意叫他祖宗?”
明寥无奈地摁了摁太阳穴,诚恳地问道:“翘姐,我车上有监听设备,他那边什么都能听见,你知道吗?对了,我还知道你差点被那个叫……方应的人,欺负了。”
纪翘无话可说。
祝秋亭是不是又能找到机会嘲笑她了。
这男人喜怒无常,对她尤甚。当着她面烧她辛苦种的玫瑰园、借她挡危险都是小事了。之前到大洋彼岸那头出差时,在沙漠里他们被人偷袭,纪翘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祝秋亭当晚竟然给她裹上被子,让她自己蹦跶着去找医生。
他是什么样的人,可见一斑,没长心的人。
他们正沉默着,忽然有辆深黑轿车从远处的夜色中驶来,在空无一人的路口处转弯,最后横亘在明寥的车前,打开了车大灯,照得人眼睛快瞎了。
纪翘咬牙切齿,捂着眼睛正想骂人,忽然意识到那车是谁的,那金色车标太清晰了。
她的手机很快响了。
纪翘看了眼来电显示,又不能不接,她轻叹了口气:“喂。”
“下车。”祝秋亭说完就挂了电话。
纪翘依依不舍地准备开门,指腹摩挲两下,都没舍得打开。
明寥也轻不可闻地叹气,拍了拍她的肩:“去吧,翘姐,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她心一横,下车后迈着极有节奏的步子,腰胯臀腿的曲线藏在长裙下,起起伏伏,勾魂夺魄得要人命。
纪翘走到劳斯莱斯前,伸手拉了下车门,没拉开。
下一秒,车门从里面开了,一双手揽着她的腰,风卷蝴蝶双翅般轻松,将她带进车里。
纪翘被人压在后座上,暗极的空间里,她就着月光看见祝秋亭的眼睛,像极深的湖泊,温柔旋涡里藏了风暴含着尖刀。他修长的手指插入她耳边的黑发,似是捧住她后脑勺的亲昵举动,节奏与律动都暗示意味十足,但姿态极悠闲,下一秒,他指尖便划过她脸颊,从腮边勾过。
“纪翘,”祝秋亭俯身,在她耳边笑了笑,“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纪翘闭着眼,没有说话。
如果罪恶是条长长轨道,祝秋亭便是一道笔直的光束,他知道如何出发,如何到达。
渴望的深壑能超越最深的海沟,尽管他时常表现得兴致缺缺,仿佛一切只是游戏。极致的渴望里,也包裹着刻骨的轻蔑。
祝秋亭。
他像照进灰烬中的一抹月色,难以捉摸,光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