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翘订了金玉堂,在晴江市的东南边。
梁越收到短信的时候,心情复杂。当初刚一毕业,他就联系不上纪翘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都说她在金玉堂推销酒赚业绩,闲话满天飞,梁越不信,找了她整个暑假,最后一咬牙去了金玉堂。找到一半就被人丢出来,他当时压根儿买不起金玉堂的酒。
等梁越再次听到纪翘的消息,就是她和孟景订婚的时候。
而现在,她又选了这里。为什么偏偏选这儿?金玉堂也不是多适合吃饭的地方,她想提醒自己些什么?
屈辱、愤怒压过了重逢的喜悦,梁越改了主意。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梁越,她配不上他,他不可能让她当女朋友,最多就是——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浮现,又被他压了回去。不,什么也不会有。
梁越愤愤地想,他不会再给她半点机会。
金玉堂名字起得俗,老板的品位也差不离,花梨木搭金碧辉煌的吊顶,装修风格是东西方乱炖,这压根儿不是吃饭的地方。
纪翘订了二楼的露台观景位,梁越特意迟了二十分钟才到。
梁越放轻脚步,悄悄地观察着纪翘,她正慢悠悠地翻菜单。今晚她穿了件修身针织衫,下身是墨绿色的伞裙,侧颜眉目清晰,下巴弧度瘦削,比原来更加光彩照人。
“纪翘。”他提了口气,叫她名字,比之前冷淡了很多。
纪翘侧身,看了梁越一眼:“来了。”
等梁越落座后,她把菜单递过去:“看看想点什么,今天我请。”
梁越没接,脸色很难看:“你觉得我连顿饭都请不起吗?”
纪翘莫名其妙,过了几秒,她一耸肩,从善如流地道:“你想请也可以,我当然没问题。”
主食选择不多,纪翘点了海鲜饭,梁越点了份菲力牛排。
沉默充斥着整个空间,刀叉和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极为清晰。就这样吃了会儿,梁越开口问:“最近在做什么?”
纪翘正咬了口青口贝,头也不抬道:“老师。”
梁越切牛排的手一顿,诧异道:“老师?”
她怎么会找这么正常的工作?
听出对方话里的不可置信,纪翘神色如常,点了点头:“家庭教师。”
梁越急急地追问:“在哪里?”
如果她真有正规工作……就不一样了,他还是愿意给她机会的。
纪翘刚要开口,眼神余光越过阳台围栏,落到远方的夜色里,忽然沉默了。晴江市三面环山,晚上看着跟A市好不一样,隐隐约约可见远山的轮廓,被深夜的雾环绕。
纪翘在心里默数三声,还没数到1,门便被人礼貌地敲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二位客人,我们这边可能需要你们暂时离开……”
梁越的暗火正没地方发,服务生刚好撞枪口上,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纪翘抢先了一步。
纪翘语气温暾:“金老板让清场的吗?”
服务生颔首:“是,是我们这边失误了,我们会负责并赔偿的。”
金玉堂自然也做些自己的生意,且老板人脉上很有两把刷子,晴江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饭后选在这儿谈事的不少。
梁越认栽,冷笑一声:“行,以后你们这地方,我是不会来第二次了。往外赶客人……”
纪翘打断他:“今晚谢谢你,我们有空再聊。”
纪翘彬彬有礼,梁越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快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梁越才发现,一眼望过去,整个一二层都空了,平时晚上九点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
梁越思忖道,就算天王老子来,五楼VIP包厢还不够坐的吗,非要清场。
电梯一开,梁越正想让纪翘先走,展现绅士风度,可纪翘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反倒退后一步,微微笑道:“下次再见。”
梁越看着她的笑脸明亮坦荡勾人,有点儿失神。
梁越不进电梯,电梯里的人还是要出来的。
“好狗不挡道——”
出来的也是个美人,不悦地丢了句不标准的普通话。被梁越拦在跟前,她脸色不太好看,余光一扫,脚步顿时停住了。
“哟,翘姐也在?现在干你们这行的都这么尽职尽责,假期都没有?”
金玉堂的老板姓金,平时不常出现。
二把手叫方应,这金玉堂的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打理。早年生意没做这么大,方应就在金玉堂看中了一个人,叫程盈,她喜欢跟金有关的一切,外号金丝雀,两人在一起很久。
程盈野心和干劲都有,她才不满足只做他人身边的一个过客,便花了三年时间证明自己。渐渐地,方应也愿意把一些对外沟通事务交由她打理。
在金玉堂,她从程盈变成小雀又变成盈姐。
程盈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纪翘。她知道纪翘回晴江了,但没想到纪翘敢带着男人来金玉堂。
纪翘以前在这儿工作过,她们是同一批进来的,纪翘卖酒的销售额惊人。那天纪翘请假没来,方应疲惫而阴鸷地走进来,迎面碰上了程盈,两人就此相识。从那以后程盈生活过得比原来顺畅许多。
程盈那时心里尤为畅快,因为她终于压了纪翘一头。但纪翘竟然说走就走了,没过多久,传来她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的消息。
当然,金玉堂也好,晴江也罢,谁不知道纪翘算是找到了大靠山,踏上了一条原来想都不敢想的坦途。程盈总忍不住在心底将纪翘与自己对比一番。她们是差不多的人,都是靠着别人立住自己的营生,但她程盈已经跟纪翘完全不同了。
现在临近过年,内部传来明日要抽检的消息,程盈匆匆赶过来,要上上下下再检查一遍,决不能出什么岔子。毕竟金玉堂生意好,哪怕歇业一天损失都十分巨大,安全是顶天的大事。
当然,再忙,程盈讽刺纪翘的时间还是有的。纪翘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来火。
光从皮囊来看,纪翘是个顶级美人,长睫眉眼,线条骨骼,一笔一画都是上天恩赐,只是这美过于耀目,算不上平易近人,浑然天成的惊艳里融入了点攻击性,像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矢,直击心头。
纪翘现在年纪长上来了,褪去青涩,光彩夺目远胜当年,正是最好的时候。
程盈说的话,纪翘自然听见了。但过了半晌,纪翘上前两步,慢悠悠地伸手替程盈整理了衣领,嘴角微微一勾:“借你吉言。”
程盈脊背一僵,脸色沉下来。
纪翘替她把领口丝巾重新系好,更细致更好看的一个结,衬得程盈人比花娇。
“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不过要是哪天成功了,我一定回来请你吃饭。”
说完,纪翘也不管身旁梁越的神色多难看,摁了电梯,施施然走人。
她出金玉堂时,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了。
纪翘的手机一直在响,她也没急着拿出来,先摸出支烟来点上,深深抽了一口,这才觉得踩到人间地上。
有对情侣骑着摩托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引擎咆哮着压过柏油路面,溅得水花四溢。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他身边的女人从不抽烟,她们活得像神仙,似形态各异的精致容器。他要什么样,容器就能变成什么样,她们就能把自己装进去。
明明是怎么看怎么品行有亏的人,就像他自己不喜欢烟味,就不想闻到一丝烟味,但自己又抽,“双标”至极。
等晚上回了酒店,纪翘对着镜子卸妆,这才顺便把积攒的未读的语音消息听完。信息加起来快一百条,其中三分之一来自备注为“缃缃”的人,她现在很依赖纪翘。
纪翘的确是缃缃的家庭教师,这点她没骗梁越。女孩儿祝缃是被收养的,正儿八经办过法律手续的那种,刚上四年级,她跟不上课,话也少,请了几任家教都是两周走人。轮到纪翘,她破天荒地做了两年多。
表面乖巧的女孩儿其实是个小恶魔,闹人的手段花样繁多。
纪翘也不惯着她,第一天就跟她直白地摊牌,我确实别有目的,但你的成绩也必须上去。
祝缃剪开布娃娃的肚子,把棉絮洒得满天都是,笑起来酒窝很甜:“我偏不学呢,反正你下周就得走,纪老师。”
纪翘也笑:“那我会在你桌子下装炸弹。即使走了,也会晚上爬水管回来装。”
祝缃的笑容冻住,声音也冷了:“你不敢。”
纪翘耸耸肩,拣了颗坚果扔到嘴里:“你可以试试。”
纪翘向来不是善茬。
她从小长得好看,也自知长得好看。在成人世界,空有美貌是把危险的双刃剑。很凑巧,纪翘属于长脑子那一类美人。
凑不到学费的假期,她在金玉堂打工,推销酒的业绩突出,赚了三万元。
只是可惜了,最后也没能用在学费上。
那是四年前,未婚夫孟景火化后,纪翘坐火车北上。她买了上铺,捂在被子里睡觉。
每次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漫长的黑暗。
她侧着睡,但没有一秒是真正睡踏实的,紧绷着每一根神经,似乎随时准备抵御危险似的。
但这还不够纪翘在申城活下来。
她在酒吧工作,不懂进退地惹怒了个公子哥。公子哥平头正脸,前呼后拥地享极风光。纪翘不理他,他以为价钱出得不够高,把五万元现金扔到桌上说:“照我说的做,这些都是你的。”
纪翘那天发低烧,没有伏低做小的心情,当即在五万上加码。
“劳烦,您先示范下。”纪翘笑了笑,“示范成功,这四万都是你的。”
公子哥的脸当即沉了下来,让纪翘有种再说一遍。
其实那四万已经是纪翘所有积蓄和底线了,她不够有种,沉默片刻后,转身就走。走着走着,她听见后面的动静,小跑起来。她一路跑出酒吧,随手拦了辆出租车,跟司机说随便开到哪儿,把后面的人甩了。
可后面的人哪里那么好甩,他们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这帮人一直围堵她到了港口,纪翘才体会到祸从口出。
纪翘躲无可躲。
纪翘跑起来的时候,突然觉得好笑,自己真像只被追杀的耗子。她这么一想,也真的笑出声来,明明自己快要被捉住打一顿了,却还有闲情逸致地想这些有的没的。
货运码头再往里是进不去的,但外围一圈儿掩体不少,纪翘合计半天,最后一咬牙,躲进了路边黑色轿车车底。
这辆车比普通轿车要更长一点,纪翘一米七几的身高,躺在那儿也不用缩手缩脚。
纪翘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她听见跑车炸街的声音,听见他们打开窗户彼此互通信息,但是没人看见她。
没有人能发现她,只要这辆车别开。
虽然纪翘不信神佛,但她一直祈祷着。直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声响消失,她刚松了口气,忽然被人扯着头发大力地强拖了出来,蹭得她生疼。
纪翘挣扎了两秒,迅速判断出这完全是无用功,他们体力差距悬殊。她立刻举起双手放在头顶,喊道:“您别误会,我就是借地一躲——”
但对方显然不信她的话,一拳狠挥过去,冲着她下巴打去。
纪翘一侧头,那记重拳擦着颊边儿堪堪过去,落了空。
但很快她就被人从身后揪着头发,稳准狠地用力掼在车窗上,砸得可真狠。被砸了三四下,纪翘觉得轻微脑震荡是躲不过了。腹部又挨了一脚,她被踹得跪下,内脏移位似的烧着疼。好在,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感觉。
对方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想干什么?谁派你来的?
纪翘狼狈不堪地蜷在地上,额上磕得血缓缓滑下来,她艰难地舔了下嘴角,尝到了铁锈味,忽然很轻地笑了。
对方被这抹笑激怒,抬脚就要踢她,纪翘闭了闭眼。
她听到有道声音,像是很远,又像很近,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苏校,可以了。”那人说。
即使很久以后,纪翘也能回忆起那个深夜。她神志涣散,五感消失,除了疼痛,一切都不复存在。
那道声音像是隔着水面传来,被扭曲,被美化过,轻巧低沉。
路灯照在地上,像太阳。
一双黑色军靴出现在纪翘视线里,裤腿利落地扎在硬底短靴里。
男人倚着车身,点了支香烟,蓝灰色的薄雾腾起,他正悠闲地抽烟。
纪翘努力睁开一条眼缝望向他,这人比她想象的年轻。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瞥纪翘一眼。
纪翘看不太清楚,浮光掠影地扫到这人的面部轮廓,突然觉得喉头的血都呛住了。
“这人怎么办?”之前凶恶无比的那位,此时正垂首立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低声道,“检查过了,车下没有任何多余装置。”
男人抬手,弹了弹烟灰,烟灰轻飘飘地落在纪翘手臂上。
“留着呗。”他夹着烟,下巴极轻地一抬,叼住了烟嘴。
他低下头,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弯着眼眸很轻地笑了。
这人长得锋利,却超越了俊美本身,他的姿态优雅而温和。那双多情眉眼与柔软嘴角,又仿佛随时可与人堕入极乐之端。
他站在月光下不动,都像拉开了夜戏开场的帷幕。
纪翘被烟灰激得收回眼神,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地要摁上手臂,却被人打断。
男人用鞋尖踢开她的手,鞋底踩在她白嫩、沾上血污的手臂上,轻碾了碾。
“去查查她是谁。”他随意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似是开玩笑,“查不到你就去游公海。”
“是,祝先生。”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
纪翘在网上试着一搜,搜出了十几页相关信息。
祝秋亭。
白手起家,时年二十九岁的祝秋亭,从金钱到生意到势力,一人顶五十个金玉堂。势力从内陆到K市到SN洲,很讲信誉的祝秋亭,是个进退有度彬彬有礼的男人。
纪翘那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躲到那辆劳斯莱斯幻影底下。她像但丁写的天使,天使如何用星仗叩开城门,她就如何愚蠢地用自己当钥匙,叩开了地狱的大门。
后来,纪翘跟在祝秋亭身边三年多,在这三年里,她恪尽职守,做好祝缃的家庭教师。
但在祝家本部,纪翘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
人们提起她,前缀十分一致——那个想攀附祝秋亭、总是不成功的女人。
纪翘在这事上十分努力,换成其他人,早投降了。
可惜祝秋亭只当她是空气。
最绝的一次是在沙漠中的酒店,半夜三点,纪翘穿着睡裙给人送夜宵,竖着进去,横着出来。她被人裹得像菜青虫一样放在房门口,还惹了不少人围观。纪翘则面不改色,利用绝佳腰力挺身,直接回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