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宿醉,再醒来时,成严窗外已经天光大亮,拉开一点窗缝,冷风灌进来。鸟在冬日枝头清脆地鸣叫,朦胧的雾逐渐散开。他披了件制服外套,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站在窗前望着逐渐醒来的城市。
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袅袅上升的尘雾和热气笼罩着这一条街,骑着自行车的学生、叼着煎饼果子的白领、遛弯的老大爷,每一个路过的活生生的人影都叫他羡慕。
成严那位警校师兄以前也很喜欢凑早餐摊的热闹。哪怕要出紧急任务,师兄也会赶早买上两袋子分给他们,还要笑眯眯地辩解,说家里的小棉袄让他一定要好好吃早饭,可惜她只会炸厨房,便赶他出来吃。他是成严在参加工作的十五年中,见过的最明亮、纯粹、无畏的人。人到中年了,但依然是全所最帅的,业务能力顶尖不说,对谁都能掏心掏肺。他还跟成严吹牛,说:“小成,除了加班不要命,对不起我家姑娘,我还真没什么缺点了,嘿嘿。”
成严昨晚回来参加了师兄的葬礼。说是葬礼,实际只是个晚来两年的小型告别会。当年跟那些人交手的过程中,除了成功逃脱的成严,其余人都未能回来。对方的人手段残忍又恶劣,又同时犯下几桩大案,最后却因为根深扎在国外,金蝉脱壳后逃之夭夭了。
这两年,成严日夜不休地做了很多努力,每天不停地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只是要换一个机会——一个也许能为师兄做点什么、能让那些人落网的机会。
但难度越来越大,对方的势力在SN洲和SA洲都在扩张,作恶无数,搅了许多人的清梦。国际刑警组织那边跟各方合作,却几次三番地失败。那个华裔杰森如一道没入人间的幻影,他是那个集团核心中的核心,不找到他,要解决这一切就是妄想。
成严本来准备下楼买份糍粑油条,门还没出,一通电话把早餐计划打乱。
这通电话听得成严沉默很久,随后坐了下午的火车赶到那座边陲小城。
失败了那么多次,这个计划真的有用吗——不,应该说,有哪怕半点成型的可能吗?
一出火车站,之前的同事来接成严,勾肩搭背地递给他一支烟,笑了笑:“能不能行,你看了就知道。”
成严是在一个小隧道里第一次见到他,准确地说,只是擦肩而过。那年轻男人站在隧道尽头,正低头拢手挡风点燃一支烟,火苗从他指尖一闪而过。那个身影让成严全身血液都冻住。
“老成,怎么样?”等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后,同事才笑了笑,“像吗?”
成严嘴唇微微翕动,过了几秒才稳住心神找到声音:“灰狼的能力怎么学?他以前在外籍兵团待过,反侦察能力一流,根本不可能——”
发现不了。
“放心,人家这两年也没闲着,过得不轻松。之前带他的是老原,去年年底把人都训进医院了。”
同事顿了顿,轻声道:“而且……怎么不能发现,不仅要让他发现,还得到他身边。你放心吧,其实早就开始了,现在进展还行,明年开始你要搭手做接应。”
成严听懂了,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满脑子都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这个计划的核心太冒险了。
成严没忍住,扭头又看了一眼,那个隧道边的侧影让人印象深刻。今天这么冷,他的大衣里竟然只有一件薄款衬衫。
就像……暗夜中的一道影子,无声沉默却又如惊涛拍岸,让成严下意识地呼吸一滞。
不知道要持续几年的事,不知道有没有结果的事,不知道何时会掉落至粉身碎骨的事。
可是也太巧了,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完全是命运开的玩笑。
“对了,还有个奇怪的事。”同事又给成严递了支烟,“我们负责的301铁路那边,最近怎么没动静了?那帮人跟原地解散了似的。”
“怎么会?”
对方轻叹了口气:“算了,反正也不是坏事,我让鉴证科帮忙看了,可能是哪个女同事驻守到那边去了,到时候联系隔壁区的问问。”
成严皱眉:“怎么可能?”
身在其中查这事的女同事不多,绝对不超过一只手,他还都认识。
“谁知道呢,再看看吧。哎,你回晴江了?”
“嗯。”
两人的身影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渐行渐远。
“老纪的女儿你去看了吗?把心意给人家了吧?”
“没找到人,我把钱给居委会了,到时候孩子回来肯定能收到。”
“唉……等这事彻底解决了,再去看看吧。”
“肯定,肯定的。”
隧道上空,云正上升,雪落满城。
第一章 灰烬月影
纪翘过了年就满二十八岁,前未婚夫的忌日刚好在年初六。
她便抽空回了趟晴江市。
纪翘跟老于交接的时候,他笑着问:“难得回家过年,就走三天?”
纪翘也笑道:“不过年,办点事。”
老于签完字抬头,笑着看了眼纪翘,她在请假理由那一栏填了四个字:家人忌日。
她在晴江长大,但在晴江没家,很早就离开了。
晴江是个四线小城,人情世故跟大地方不同,捕风捉影的消息无孔不入。纪翘当时和孟景只认识了一个月,便订了婚。
纪翘不要爱情,这事在晴江无人不知。
在最好年华的时候,纪翘生得突出,旁人都道她长了双漂亮黑眸,可惜她眼高于顶,心压根儿不在这座小城里,话里话外的嘲讽满得要溢出来。
二十三岁时,她织了张密实的网,似乎把未来牢牢网住了。
纪翘跟老好人孟景订婚了。孟景是个警察,跟她父亲一样。闲言碎语又流遍整座小城,都觉得孟景看错了人。可没多久,孟景就在一次公务中出了意外。火化完,纪翘便彻底离开了晴江,留下无数演变发酵的猜测。
只有一桩是事实,纪翘的确网住了自己更好的未来。中途她回了趟晴江,从一辆一百来万的黑色汽车上下来,有专人为她开门护头。消息上了本市论坛,高清图片足有6.8M大。
纪翘把一头大波浪的头发拉成黑长直,烟雨蒙蒙里,一只腿正往外伸,绷出道笔直的线,皮肤白得耀眼。
那时,梁越没截到她,赶回来时,纪翘已经不在。这次,梁越在晴江监狱门口堵着她了。
梁越是纪翘的初恋。
午后一点,纪翘一出监狱,就看到门口停的雷克萨斯SUV。
天空阴沉沉的,飘着极细的雨丝。
纪翘本不打算浪费过年的大好时光,但孟景的堂弟又进了看守所,也没人管他。算上之前,这是孟裕第三次惹出事了。
孟裕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孟景生前很疼他,即使孟景的父母都觉得孟裕本性太恶,回不了头,难以扭转,但孟景从没想过放弃。他这个堂弟出事几次他便帮几次,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要磨烂了。
可孟裕确实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反正纪翘是这么觉得,就像她自己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孟景是个好人,可惜运气不佳,总想着帮一些半身陷在泥沼中的人,不然也不会伸手帮她。
纪翘跟孟裕没话好讲,他们之间也没必要见面,她送完必需品就出来了。
在她出来前的半小时里,梁越坐在车里抽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思绪纷乱。他一会儿想纪翘,一会儿想着自己。更多的时候,梁越在复盘自己这五年。他逼着自己往上爬,爬到知名一线投资公司副总的位置,忙到脚不沾地,就是要把纪翘给他留下的耻辱洗刷掉。
他当年,是被抛弃、被围观、被淘汰的那个男人。
梁越一直以为自己恨纪翘,只是在得知她未婚夫孟景死讯的那晚,内心竟有一股烟腾似的喜悦,令他如遭雷击。
他那么恨她,竟还记挂着她?突然之间,梁越所有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被一把扯回了现在。
纪翘出来了。
天光黯淡,万物罩了层灰,雾气弥漫。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怕冷,穿了条丝绸吊带红裙,搭了墨色厚披肩。她比原来更瘦了,长裙很贴身,她走起路来,简直像火焰缠身一般,摇曳生姿。
恍神的工夫,纪翘已经走到了车边,抬手叩了叩窗户。
梁越赶紧掐灭烟,摁下窗户,镇定地看向她。
纪翘微微蹙着眉:“你怎么在这儿?”
她声线跟外表半点也不像,不纯也不媚,是副烟嗓,带着股笃定懒散的气息。如果梁越不是从中学开始就认识她,知道她的生活习惯近乎老年人养生,也会以为那是抽烟太凶的后果。
“我来找你”这四个字堵在嗓子里,梁越张了张嘴,怎么也说不出来。吞了口唾沫,梁越说:“来看朋友,你呢?”
纪翘低头笑了笑,笑意挺淡,很快就收了回去,看得梁越心口一紧。
“找我有事?有事就说吧。”
梁越咬了咬牙:“你有时间吗?我想……想跟你吃个晚饭。”
出乎意料,纪翘点头答应了。
“好啊,很久没见了。地方我来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