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尘好似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悾偬变幻,一帧帧地走马灯似的闪过。
梦见自己回到了以前的义城,还是在那一间草屋。他梦见薛洋被阿菁跳着脚骂咧着追了一屋子,闹腾地拧着的拳头举到自己面前才松开,满满当当的都是这些天攒下的糖。
他梦见夜里薛洋一人蜷在角落,双手捂着嘴巴,强硬咽下喉里翻涌起来的鲜血。
晓星尘恍惚间在离自己不远处感受到了一个清癯虚弱的影子,已是瘦骨嶙峋,冷冷清清地却也依旧没模没样地倚着门框。薛洋回头,朝着晓星尘狡黠一笑,一如既往想要去攀他的脖子,却是被后者躲开了。
薛洋扑了个空,僵在了原地。晓星尘面对着面前双手悬在空中,努力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的薛洋,一颗心不上不下,惴惴不安。薛洋一双眼像是要将眼前人给看透了,目光凛凛热切,带着炙热的期许,可说出话时却因为病气而变得轻弱几不可闻,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晓星尘的手背,像是沉湎于深深的回忆之中 ,几乎是小心翼翼,“如果,我是说如果。晓星尘,如果我那时没有那么想要常慈安盘子里的糕点。我就不会去报仇了,我们之间就不会有这么多是非恩怨了对不对?”
“如果我那时不要那么想要那块糕点就好了...都怪我...可我当时真的太饿了...真的太想要吃那块糕点了...”
“以前只是觉得好玩,想着如果你发现我就是薛洋会有什么反应。后来是觉得在这里日子挺舒坦的,每天都有个小丫头陪我犟嘴,每天还有你给我的一颗糖。”
“再到后来,后来或许是我发现我喜欢上你了,不过好像有些晚了。”
“我知道我杀了很多的人,我的手上沾满了无数无辜清白和罪不容诛的人的血,我以前不在乎,他们不重要,我自己才重要。”
“可我最近才算想明白了...只是明白的太晚...”
薛洋倒着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分明已经身体虚弱地发晃,一双眼依旧是目光如炬,不肯从晓星尘的身上挪开一星半点,“就像你从前承诺过我,我是你的道侣。”
晓星尘骨鲠在喉,酸涩一阵阵地涌了上来。 他低着头,逃避着薛洋的目光,“不要再提了。”
薛洋的喃喃自语,愈加外露的情绪,更是让晓星尘压在心头的千思万绪也由着心口一悸而收紧了起来:“生同衾死同穴的道侣啊...你忘了吗...你亲口告诉我的...你是在骗我...晓星尘...”
晓星尘心疼地要命,面对着眼前之人,他甚至都不明白了,自己究竟该爱他,还是该恨他。
晓星尘嘴唇翕动着,嗓子几乎是干哑得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有些疲累得喘不过气,只是愈是无措,开口也更是疏离淡漠,“薛成美...”
薛洋蓦地发狂似的大叫遏止,他像是一匹受伤的饿狼,双目如血,声音支离破碎,“成美...成人之美...晓星尘,你不觉得可笑吗?小时候,我只是想要那一盘糕点,却要尝尽断指的切肤之痛。现在,我只是想要让你继续被我这样骗下去。”
薛洋看着面前的晓星尘顿了顿,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低哑得几乎是喃喃自语,“你也不肯了。”
过了很久,薛洋才抬手缓缓擦净了脸上沾着的鲜血,自嘲地笑了笑,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的样子,“晓星尘,那你就当我在骗你吧。”
薛洋已是病骨沉疴,虚弱得好似秋风落叶,蓦地从喉中呕出腥浓的血来。晓星尘当即脑中一白,胆战心惊地抱着了他。
周遭的一切逐渐混沌,天旋地转,晓星尘终于大梦初醒,神志渐渐回笼,感受到有人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
原来只是一场梦罢了。
晓星尘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时不稳,差点又从旁边栽了下去,幸好身旁的人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晓星尘摆摆手,着急道,“薛洋呢?他在哪里?”
没有人回应他。晓星尘听到了屋里宋岚离去的脚步声。他费力地摸索着,在角落摸到了一角衣袂。
晓星尘心乱如麻,又往前探了探,他紧紧地咬住牙关,三缄其口,下定决心要跟薛洋坦白。无论如何,总该说个明白。
无论是解怨释结,兔死狗烹,还是一拍两散。
可他摸到了一具冰凉的躯体。
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已经有些僵硬。
晓星尘手指发抖地摩挲过这人的眉心、鼻梁、唇峰、下颚。脑子乱哄哄的,七上八下的情绪轰然覆灭,他茫然地、浑浑噩噩地握住了面前人冰冷的手,像是怕吵到了他,极小心地唤了一句,“薛洋?”
面前的人没有一丝动静。
晓星尘像是意料之中地、慢慢地、木然地抱住了薛洋,在“我恨死你了”与“我不会怪你”之间踌躇不出个所以然,才又渐渐地、近乎呆滞地意识到——
薛洋已经死了。
晓星尘拼命想要明白记住的,是那个隐瞒欺骗自己屠害了满城百姓的薛洋,是那个亲手弄瞎毒哑了子琛不容姑息的薛洋,可当万千记忆在脑中重新拼接黏合起来之时,封锁在记忆中的,却只是那年除夕夜,他抬眸望进的,那副笑意粲然的少年眉眼。
晓星尘也不清楚,自己舍不得的究竟是面前这个骗了自己两遍的人,还是这段经年日久割舍不下的感情。
晓星尘在草屋前将薛洋葬下,金乌西沉,昏黄霓虹的光晕折射出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场景。
宋岚和阿菁站在远处,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开口。
他们看见晓星尘跪在墓茔前,沉肃凝重地刻着什么。昨日还能意气风发地和自己插科打诨的一个人,如今就这么孤零零地永远躺在了地底下。
“你倒是也忍心。”晓星尘刻完字,抹去了这座坟墓上的灰尘,凝视了良久,才慢慢地站起身来和宋子琛一道离开。
晓星尘回忆起那日自客栈出来后,薛洋安静地跟在自己的身后,过了一会儿,方才听到自己身后传来薛洋闷闷的声音,“道长,我不是非要锱铢必较得理不饶人,我只是怕你受委屈。”
怎叹命运无常,方寸之间而已,已而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罢了。
宋子琛垂首,借着漫天的晚霞,只见晓星尘腰间一处泠泠泛光,再打眼一看,是一块玉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