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年轻时听说长得很漂亮,我爸倒卖东西发了一笔财娶了她,她当了几年阔绰太太,染上打麻将的习惯。后来我爸生意赔了,她还在太太圈子里装有钱人,名声扫地被嘲弄了很久,人家几个人做套故意骗她钱,她输了钱和我爸整天掐架。离开我爸后趁着美色未老,嫁了个人,有了新的孩子和新的生活。她不要我,童年时我对她毫无印象。
我重新和她建立起关系是十八岁时,我爷爷年纪大了,以她年轻时的一些事作为把柄,豁出老命叫她供我上大学。她怕我留在国内从此缠上她,把我送到她移民荷兰的没孩子的表姐家里。我姨妈对我还行,她独居,虽然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但我至少是她的陪伴,比猫猫狗狗能强一点。
我顺利升到一年级,胡里斯金毕业了。他在一年级开学日那天接我回家,我们照常骑车沿着古运河回来,我看他新剪短的头发和高高的鼻梁,我看数百年如一日平静的古运河,我看码头边五颜六色的酒吧和油漆桶,我看到他不知为何忧伤的眼睛里溢出奇怪的水光。
他在我的屋外把我搂在怀里,亲亲我的额头,说:“我们家之后要去阿姆斯特丹了。”
“哦,好的,是那家公司要你了对吗?”我开心地点头,有点担心之后该怎么见面。他欲言又止似地抱紧我,说:“我们要分开了。我们家以后都不回乌特勒支了。我们,要分开了。”我愣住了,忽然意识到他的意思,整个人闷闷的,木木的,安安静静的。
我进屋了,从窗口看见他跟我挥挥手,我下意识跟他挥挥手。我的情绪还没反应过来,姨妈把我拉到她面前跟我说:“你爷爷去世了。”
大概海水上天覆灭亚特兰大的时候就是这样,巨大的痛苦像地底钻出的怪兽,我的心被滚烫的岩浆包裹,吞噬。我像是死了。不,我该是死了。我想回上海,我想去见爷爷,我给我妈打电话,她骂我没良心,她已经给了我钱来荷兰,她问我知不知道飞机票要多少贵。我骂也骂不出来,我哭也哭不出来,我死也死不掉。
第2天,没有胡里斯金、没有小蛋糕、没有人喊我去家里吃饭、看不见他妈妈、也没有烤南瓜。我的难过是蚂蚁爬过心上,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麻痹自己,我疯狂地吃东西。每节课课间,我大脑一闲下来就去吃,不要钱的牛奶,廉价的汉堡,所有能吃的。放学时最难过,我还闯过一次酒吧,灌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酒,醉了后没钱被人家扔出来。
吃得吃不下就去吐,好几次跪在马桶旁边扒着马桶圈对着吐出来的东西嚎啕大哭,哭完了站起来冲掉它们。那个学期,我重了三十二磅,换了两次衣服。
这样的结果是我更讨厌自己,不过那个学期后我冷静了下来,商场的落地窗上映出颓废肥腻的我,我课业压力不允许我运动,我自己打工赞机票,我没时间也控制不住食瘾。我只好从吃多了吐出来变成餐餐必吐,以此来让厌恶自己的情绪好受一点。
这样很有用,我不仅瘦掉了胖出来的三十二磅,体重直跌下九十磅,这几年我瘦了五十五磅。只是胃有时会难受,看着食物几乎完整地从我口中吐出来的样子,会变得不想吃饭。忙起来,也会忘记。我的生活除了厌食,一切都渐渐走上了正轨。
就像这天,有时我也能想起来自己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加快动作骑回家,今晚姨妈要跟她的新男友去海牙。我替她打包好行李,她帮我付了房子一年的房租,我站在窗口看她被新男友撑着伞搂住肩,他替她开车门,她回头看我,我向她笑着挥手。在雨幕中,新姨夫的车子绝尘而去。
我坐在餐桌边,从湿哒哒的包里取出文件夹,里面是今天取回来的乌特勒支大学研究生的录取信。我忽然觉得浑身一阵轻松,在昏暗温暖的小屋里回顾自己之前的故事,看到墙壁上挂着上个假期回上海取来的爷爷的照片,我发现我可以平静地想起我妈、胡里斯金和那些不像人一样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阳光洒进我的房间,我有强烈的预感觉得今天会是美好周末的开端。给草坪除草的时候,我发现隔壁搬了新邻居,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我逆着阳光眯着眼看他被他发现了。
他对我说:“嗨,你好,我是新搬来了的。”
我却闻到他身上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第五天没吃东西的我感觉到了久违的食欲,不同于暴食时期的食欲。我只问他:“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了吗?”
“热了昨晚的烤南瓜。”
无论之后何时回想起来,我都觉得生活从没有一刻像那个早上一样美好,那是希望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