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在研究所的接见室见到了马超。
她站在特质玻璃窗外,看工作人员将马超带入接见室,一直到他完全落了座,才拿起了电话,而他们的对话由专员监听着。
那天早上,马超一声不吭地挂了她的电话跑到研究所来自首,当时研究所的接待人员正忙着手头上的工作,甚至都没注意到马超走进了研究所,直到桌上的光影被挡了大半,才察觉到有人来了,头也不抬地说,
“常事咨询往左走,申请报案往右走,加入Prey保护协会往楼上......”
马超站在咨询台前,很认真地看着他的头顶,那上面有一块头皮屑,
“我....我是来自首的。”
接待人员依然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噢——自首啊,自首往......”
“啪”一声,那人手上的笔抖掉了,他猛然抬起头来,这才看见眼前站了个年纪不大但个头很高的大小伙子,仿佛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自.....自什么?”
马超眼看着接待人员的头皮屑被他甩飞了,心里终于舒服了,等待的耐心稍稍平复了一点,他一字一句地说,
“自首,我是来自首的,前段时间城郊烂尾楼分食Prey,还有之后参与绑架Prey的案件,我都是其中的参与者。”
“咣当——”
那接待人员腿一软,陡然从椅子上滑坐了下去。
活的Cannibal!一个近在眼前的活的Cannibal!
他瘫在椅子上平复了好一会,确定马超没有攻击的恶意,才后知后觉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摸到桌上的内线电话,
“来人.....来人!有个Cannibal说他要自首!”
于是,马超作为研究所成立以来第一个自首的Cannibal,在一众围观珍稀物种又带着怯意的眼神中,主动被工作人员戴上了手铐,成就了历史性的一幕。
而原本研究所仍旧打算按原来的步骤走快速程序直接判处死刑,但就在他被带进关押Cannibal的特殊看守所的前一秒,铃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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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要为这个Cannibal申请减刑?”
马超被暂时带进了看守所,看守所外的走廊上,所长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瞧着她,神情如同见鬼。
铃点点头。
所长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为犯过案的Cannibal申请减刑这在研究所成立以来史无前例,只要证据确凿,抓捕到的Cannibal下场从来都只有一个,你在研究所待了这么长时间,你不会不知道的。”
“但Cannibal的自首有史以来也是头一次不是么?”
铃看着他,
“他不是主谋,虽然他的确曾食用过Prey的血肉,但他及时回头,悔悟的还不算晚,抛却基因里的注定,这和之前被欲望驱使失去人性的Cannibal是不同的。”
所长和她对视片刻,又续道,
“那你如何能保证他刑满释放以后不再戕害Prey,谁来做担保,谁敢做这个担保?”
铃几乎没有犹豫,
“我。”
“你?”
她继续肯定道,“没错,是我。”
“胡闹!”
所长一副恨铁不成钢,气得直摇头,
“你凭什么为一个Cannibal担保?就因为他是你的室友?你们不过在一起生活了几年而已,你真的了解他吗?别说我没提醒你,要是几年后他出来了,到时忘了你今日这份恩,说不定第一个吃的就是你!”
看守所外执勤的人员闻声,想看又不敢看地往他们这边瞅了一眼,所长接连叹气,然而铃却还是坚持道,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当我今日看走了眼,保错了人。”
说着,她倒是笑了一笑,
“他要是真有本事能把我吃了,我的Guardian一定不会放过他。到时,研究所都不用出动,澜就能在十分钟之内把他的尸体移交到研究所来,也算是省下一大批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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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你顶着压力替我申请减刑的?”
接见室的另一头,马超握着电话,眼眶有水泽滚滚,哽咽着开口。
铃微微咪起眼,沉默地打量着他,似乎想要嗤笑一声,却蹙起了眉峰,
“嗯,不过现在又有点后悔了,毕竟....我的确不能确定你出来以后会不会把我吃了。”
马超抬起手来擦擦眼泪,吸了吸鼻子,
“我我我保证!要是真的能有出来的一天,我保证不吃你!”
说完,马超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好像不太对,这个“吃”意思可多了去了,“保证不吃”是那个不吃,但不是那个不吃!
于是又赶紧改口,
“是保证绝对不会再吃Prey,好好做一个素食主义者!”
隔着特殊玻璃窗,铃静静注视着他明亮无比的眼睛,终于笑说,
“你这话,我可帮你记下了。”
说着,马超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但犹犹豫豫地好像是在思考如何开口,只瞧见他戴着手铐的手稍稍握成拳,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台,试探着说,
“那......你今后还找室友吗?还是....就和你那个Guardian一起住?”
闻言,她的唇角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澜日常不会出来,除非是我有需要,或是我有危险的时候他才会现身。”
“至于室友嘛.....”
铃笑了一笑,
“你问这个做什么?”
马超微微顿了片刻,而后本来是想抬手挠挠头,却因为戴着手铐行动不便放弃了这种缓解紧张的方式,他思前想后,才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
“....我就是帮你参考一下.....”
“比如,千万不能找男室友!”
铃哼笑,
“为什么?”
马超振振有词,
“首先肯定不方便,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和男生共处一室呢?其次万一这次又是个Cannibal,你岂不是更加陷入危险!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铃反问,
“那你....不也是Cannibal,且是个男性Cannibal么?我怎么就能跟你共处一室了呢?”
马超一锤桌台,
“他们怎么可能会有我这么好的定力!他们怎么可能会有我这么.....这么.....”
二狗子呼噜呼噜摇头,
“唉算了!反正就是不行!.....你只能找女生室友啊,诶不对,女生里也会有Cannibal啊,哦哦哦但也没关系,你有那个很强的Guardian,他可以保护你,嗯对对对,诶不对不对,万一哪天他不灵了,你不还是会陷入.....”
“扑哧!”
“.....危....险...吗..”
马超说着说着,却听到电话那头的人一下笑出了声,然后似乎是忍了忍又觉得特别好笑,哈哈哈哈哈地笑了个不停。
他顿住了。
这好像是记忆里,头一次看到铃这样笑,眉眼弯弯,月牙式的眼睛眯起来,把眼角的痣都藏了起来。
春意盎然的,马超在那笑声里失了神,等意识回笼,剩下的就都是不舍了。
他慢慢垂下眼,静静说起来,
“....楼下阿婆家的手抓饼好吃又干净,以后你每天去研究所上班都可以顺路买一份,不能不吃早餐.....奶茶最好不要喝冰的,少冰也不行,对女孩子尤其不好,喝多了以后每个月都要遭罪的......泡面也要少吃,虽然加了鸡蛋烫了青菜,但还是要多多吃米饭才行,不然你瞧你瘦成这样,风一刮就要被吹跑了.......”
听筒那头的声音哽咽着,
“......说好了,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等我.....回来。
探望时间结束前的最后一秒,铃看着工作人员进了房间预备把马超带走,她才终于吐出口气,答应着,
“好。”
铃慢慢走出了研究所,站在研究所外绵软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好温暖。
温度在铃这里,其实一直是个相对的概念,就像冬天里行走了太久的人伸手泡进凉水都会觉得温暖。
此刻她站在阳光下沐浴着,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温暖过轻松过,也许是因为之前救下的那个女生性命无忧,也许是涉事的Cannibal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也许,是因为马超在离别前啰嗦的叮嘱。
但无论如何,一切尘埃落定,就像马超说的那样,这将会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么?
而与此同时,澜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身后,看着她懒洋洋地伸着懒腰,眼底泛起一股温热。
像是从一片深海中缓缓升起。
那纯真又无辜的微光终于透过千辛万苦,安静地照进了黑暗深处,沉眠的人寻着光芒,在万物复苏的春意里缓缓睁开眼。
破碎的光影交叠又融合,融合却分散,明明灭灭,模糊得看不清,飞花雨林般的往事终于被随手拈住,透过光明看去,竟是那骑着战马,飞驰在广袤草野的身影。
“铃。”
一声轻唤,两世重合。
她知道他就在身后。
所以当她从阳光温沉中醒来,头也没回的,
“你看,我放过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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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近日,我市Prey保护协会研究所负责人在稷下学院大礼堂发表了有关Cannibal和Prey之间如何正确友好相处,引起了社会各界广泛关注,对此........”
喝了一半的青青糯山,吃了一半的快乐薯片,青花瓷的盘子里盛着几样切好的水果拼盘,铃侧躺在沙发上躺着看电视里的新闻,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遥控器。
这会儿她又突发恶疾,总觉得胃里还少了点什么,于是有气无力地将沙发上的抱枕拉到脑袋下垫好,
“澜.....澜.......”
“你不能再吃了,铃。”
澜现身以后,抱着手站在她面前,一脸无奈地盯着沙发上横躺着的人,铃抬眼瞧了一眼他,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东西。”
澜一板一眼地教训着她,
“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四次把我叫出来给你买东西了,奶茶有了,薯片有了,水果有了,接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概会是稷下学院门口第三家的芒果千层,逻辑合理,但我不去,我认为,你应该合理分配饮食,这样才会对身体健康有好处。”
铃乖乖闭了嘴,可听着听着却忽然觉得不对劲,“啧”了一声,开始嘀嘀咕咕,
“训人就训人,学我说话做什....诶?诶!你干嘛....”
“现在是下午一点,你该午休了。”
澜弯身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了,然后将她带回房间,放到了床上,手还没来得及松开,两人就凑得很近,铃静静盯着他,甚至饶有兴趣地想看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倒是澜,没看两眼就呼吸匀热,在堪堪被识破的一刻直起了身,
“我去给你买千层。”
话音都还没散,人就消失在了房间里。
铃窝在被子里,看着窗帘被风微微扬起,世界仿佛随着澜的离开意外安静了下来,静得只剩下小孩的欢声笑语,些许虫鸣鸟叫,和清风叶影。
而在这样静谧的片刻里,在铃准备闭上眼的前一刻,屋外却有敲门声忽然响起。
她紧紧裹着被子,皱起了眉。
真的,永远不要在已经上了床万事俱备只欠闭眼,且澜还不在的时候,敲响铃家的门。
这会让她....非,常,烦,躁。
可那敲门声持续不断,敲了一会儿又停,停了一会儿又敲,似乎有无限的耐心,和无限的热情。
“咚咚——”
敲门的手还没收回来,门从里面被打开,似乎带着隐隐的怒气。
当然,房主也带着隐隐的怒气,
“有什么事......”
非得大中午来敲人家的门。
后半句还未出口,铃在看到来人时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他风尘仆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额上甚至布着些细密的汗,高高束起的马尾衬得他整个人都令人眼前一亮,包裹在他身上的那种不知不觉就吸引了目光的气场里,此刻满满的全是骄傲。
小太阳又一次不请自来了。
铃听到他说,
“请问,这里还租房吗?”
三年的时光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只是怔了一瞬,怒气早就不知道散到了哪里去,却冷哼一声,抱上了手臂,慢慢地倚靠在了门板上,
“嚯?三倍租金哦。”
对方一愣,缓缓笑开,
“那我可能要还很久很久了。”
她继续矜傲着,语气似是漫不经心,
“先说好,这可不兴违约的,上一个租户可是人都走了老远才打电话,一点诚意也没有。”
马超一听,赶紧立正站好,
“这次绝对不会了!我保证!”
原本拉着行李箱的手立刻举起表示保证,于是箱子应声而倒,在老旧的楼道里发生沉闷的声响。
铃挑了挑眉,朝着行李箱倒下的方向抬起下巴,抬起眼来正对上马超明亮的目光,终于一扫淡漠,
“哼.....欢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