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还在案前,却是在自己的书房,天光大亮。
周子舒抬眼一看,那幅九九消寒图仍在墙上,红梅不再发光,与普通画卷无异。
难道是梦?
他怎么会做这等怪梦?
校正的书卷还在手侧,周子舒皱眉沉思片刻,判定是自己太累了,今晚得早睡才行。
这一日晨起练了一会拳,恢复了精神,回房埋首卷中,很快又将这梦抛之脑后,到了晚上,老管事周祯来催他休息,便起身出门打水,沐浴洗漱。
热水氤氲蒸腾,周子舒神思放空,忽然想到温客行。
也不知他怎么就能梦见这么个人物,言行无礼至极,明明应该讨厌得很,却生不出任何恶感,难不成是他孤身多年,绮思难耐?
他往下看了自己一眼,默然有顷,捧起水往脸上浇去。
扯下屏风上挂着的里衣,他一边用净巾擦头一边往外走,漫不经心抬眼一瞧,当场定住。
温客行穿着个粉色袍子,坐在案上,支颐看他,目光一寸寸从锁骨往下侵掠。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倒退一步,往左一转,去取房内衣架上的中袍。
温客行飘过来,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一双桃花眼幽深莫名。
周子舒系好最后一根带子,终于接受了这不是梦的事实,开口道:“温兄看够了没?”
温客行顿了几秒,“阿絮,你能看见我?”
周子舒蹙眉,“难不成你一直在这里?”
温客行唰地展开他的扇子,作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哎呀阿絮,别用看登徒子的眼神看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每次沐浴我都转过身的,否则刚才我就挂在屏风上了,你说是不是?”
说罢他又凑近一些,状似为难道:“不过嘛,有时候阿絮突然做一些什么,我可就避不开了,我们阿絮不会怪我吧?”
周子舒想到他初时搜身那几句浪荡话,狠瞪他一眼,拂袖走了。
温客行脚不着地滑过来,不知哪来的风吹荡起他的两缕鬓发,若在画里仙境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如今在昏黄烛光下只有诡异可言。
周子舒余光里瞥他一眼,心道可惜了一副好皮相。
他洗净了手,又换了帕巾仔细擦拭,他入睡前要作画,否则睡不着,即使有个扰心的温客行在旁边,也不能让他中断这每日必做之事。
本已打算分出一只耳朵听温客行聒噪,谁知此人倒难得安静,直到提笔开了个头,他才问今日画的是不是匡庐。
周子舒嗯了一声,温客行毕竟是画灵,必然比寻常人懂画。
温客行盯着勾出的群山线条,轻声问:“阿絮似乎独爱山水,为何不外出游历呢?”
周子舒突然道:“温兄在这里多久了?”
“不久,近几个月吧……”温客行话锋一转,“怎么,阿絮不自在啊?你放心,我也就晚上出来……”
“那就好。”周子舒并不想听他讲细节,“温兄少点好奇,周某就多点自在。”
温客行伤心欲绝,“阿絮!我跟你好歹也是共度一夜的情意,语气生分一些也罢了,怎么还张口闭口的温兄呀……”
周子舒从善如流,“温公子,你若闲得慌,架上有本《小戴礼记》,你可以多读读。”
温客行大受打击,哽了半晌,竟似真有些伤心,邑然不说话了。
周子舒本已决心冷淡到底,见他神色,笔尖却不由自主一停,在山峰上落下湿重墨点,自顾抹开了,轻描淡写道:“我五年前生了一场病,从此觉得出门没什么意思,反倒在老宅待着安心一些。”
温客行拧眉看他,“什么病?现在可好了?”
话还没说完,伸手来探他脉搏,周子舒避之不及,眼看温客行的手径直穿过自己的手腕,竟似空气一般无实无感。
两人都愣了一下,温客行率先反应过来,哂笑一声,“差点忘了,我是灵体,碰不到你。”
周子舒垂眸看他把手收回去,道:“不碍事,早已大好。”
“我看也是。”温客行又把爪子搭在扇子上,边摇边笑说,“阿絮,你也太心软了,我装的伤心你也信,又被我骗了吧?”
周子舒无语半晌,提起笔继续作画,这回任凭温客行说什么,他都不再搭理了。
他用的是一支兼豪笔,笔身刻着山水纹,图案风格倒与他正在画的有些相似,但比之他庄重沉静的风格,更为峥嵘奇崛。
这支笔跟着他很久,每日画完,他必要数着时间泡水、洗笔、拨弄笔毛,再用柔软帕巾轻轻挤出残存的水,倒挂在床头的墙上。
温客行拿扇指笔,“这笔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怎么不换?”
周子舒不理他,净手洗脸,弯腰铺床。
温客行戳了戳它,“也不怎么好看嘛……”
周子舒忍不住道:“与你何干?”
温客行唉声叹气,“笔兄啊笔兄,我看阿絮待你可比我好多了,生得如花美眷又如何,还不如一支笔,能挂在床头看阿絮。”
周子舒既觉得他不要脸,又禁不住有点好笑,侧过头看他,“温兄挂在床头看我,是想勾魂还是索命?”
温客行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顿了顿,倏地笑出声来,那张俊脸骤然靠近,“我想勾魂还是索命,阿絮不知道吗?”
周子舒直起身来,避开了他,敷衍一笑,“温大仙人,周某生性胆小,禁不起折腾,还请您行个方便,到点了该回去就回去。”
温客行观他如避蛇蝎,只是唇角微弯,道了声,“好的。”
这一次果然极其爽快,直接消失在原地,直到入睡前都不见踪影。
周子舒躺在榻上,阖上眼睛,恍惚却还能听见温客行在聒噪,皱着眉头翻了个身,强迫自己摒弃杂念,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