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隽泰和菡黛动身那天,常山手里捏着一封信去了林府,林鹭音看了那封信,不过起先她什么也没说,一会儿她才笑了,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她说:常山,你知道我这会儿怎么想的么,说出来或许你都不相信,我的心踏实了,落地了,不纠结了,不悬着了,因为你家少爷在信里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他要走了,要离开北京城了,他让我别再惦记着他,更别等他了,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能不能回来。
常山,女人啊,但凡她真心实意地爱上一个男人,她就会知道他的男人心里有没有她,什么时候有的她,什么时候又没有她,她一清二楚着呢,你家少爷,元宵节灯会那会儿是有我的,不过就是那个陈菡黛来了,还有不知怎么认识了那个曾良骥后,一切就变了……
常山听她这样一说,眼睛虚虚看到别处去。
你家少年心的变了,我的心呢,就纠结着,疑惑着,痛苦着,一刻也不安生,那日子啊,苦得跟黄莲一样,每日都混混噩噩的,暗无天日,现在看了他的信,倒平静下来了,我现在心里啥都不想,我就想好好看看那女人,她到底生得怎样天姿国色,叫你们家少爷失了心失了魂,常山,你带我去看看她吧!
常山挤出个笑来:林姑娘在说笑了,少爷是要去吉林找曾二爷呢,哪里有什么女人!
林鹭音就说:常山,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话么?
常山笑笑,终于抬起头来,稳稳地看着林鹭音。
林鹭音摇摇头:常山,我说错了,我不该让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又不是你们家少爷,你有什么不敢看的呢?
过后她又说,常山,既然你们家少爷不想让我知道那女人,那就让我见见他吧!他就是要走了,也得最后见我一面,不是?
常山呐呐地说道:林姑娘,我们家少爷出门走得急,这会儿都走了有大半天了。
林鹭音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常山不忍,眼光撇了开去。
好一会儿听见林鹭音说道:常山,你给我听着,我林鹭音在这里发誓,齐隽泰负心于我,必遭报应!
字字血泪,落地铿锵,惊得常山一身的虚汗。
常山是在两天后追上齐隽泰他们的,沿路逃难的流民多,有像他们一样骑马坐车的,也有步行的,坐手推车的,还有人挑着担子,一头放着几头小猪,一头放着一个婴儿。
除了官兵,还会看见一些义和团的散兵游勇,朝廷对他们的政策一会儿说要收编,一会儿则说要剿灭,这会儿他们成了拳徒,四处躲着官兵,为了生计,只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又或者成了光明正大的劫匪。
逃难的流民手无缚鸡之力,被这些拳徒一收刮,整个家当都没了,有些还能吃两天饭,有些根本就是一个铜板也没了,哭天抢地地,但也没法,要么沿途讨饭,能讨上一顿就吃一顿,要么就是饿死,还有一些人,也学做偷鸡摸狗,别人抢了他的,他便去偷别人的。
齐隽泰从未见过这些,心情沉重,一路上沉默不语不苟言笑,后来一个逃难的妇人过来拦住了他们的马车,恳求搭上一程。
她是个新婚不久的妻子,夫妻俩一起出来的,中途走散了,菡黛看她可怜,把她拉上车来。
她便告诉他们路上的一桩真实见闻,一个富有的官宦之家的女人带着一只金镯子。一队散兵游勇渐渐行近,看见那个金镯子就要,那个女人给得不痛快,拖延了一会儿,一个兵就把她的胳膊砍了下来,拿下镯子逃跑了。另有一股官兵来了,听说这件事,好像看见那只镯子在前面几个兵的手里,追上去把那几个兵枪杀了。前面那几个兵当中逃走了几个,藏身在路旁高粱地里。在抢他们的那几个兵经过之时,又把他们开枪打倒。
一个金镯子就要了七、八条人命。
走了半天的路,女人看见逃难的人群中有一个面熟的,连忙一骨碌从车把子上跳了下来,那人告诉她她的新婚丈夫就在前面,她放眼一看,果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他的背影,她热泪盈眶,告别了齐隽泰他们,向自己的丈夫跑过去。
齐隽泰不禁露出个欣慰的笑容来,这大概是这几天来他第一次笑,可是他的眉头马上又深锁起来。
只因菡黛坐轿坐得闷了,便和可玥两个人下地走走,没想到才走了半个时辰,就遇见一小群官兵,看见菡黛,一个个色迷迷的,垂涎三尺,欺近过来调戏,菡黛脸一沉,转身就要上轿,领头的那人手一伸,已经拽住了菡黛的右手。菡黛挣扎,奈何力气小,凭什么都挣不脱。
齐隽泰怒火三丈,喝道:放手。
那领头的看他人单力薄,哪里会听,双手正要去抱菡黛。
突然 ,那领头的脑门上被什么物件一击,顿时双眼一翻,人瘫倒在地。
其余几个人看见,已经手持兵器将齐隽泰围在当中。
齐隽泰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剑,此刻正午时分,阳光正好,齐隽泰稍稍比划了几下,众人只觉得眼前炫光一闪,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清。
又听得齐隽泰说道:有不怕死的尽管上来,看看是你们的刀厉害,还是我的潜龙剑厉害?
那几人纵然不知潜龙剑来历的,但看见刚才齐隽泰只使出了一招,就能令他们如盲人一般什么也看不见,而齐隽泰要在那一刻下杀手,他们更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深知齐隽泰已然是剑下留人,彼此见互看一眼后,突然撒开腿跑了。
齐隽泰收剑入鞘,踢了一下昏迷不醒的领头人,也不管他,安排菡黛和可玥坐进车子后,继续前行。
这样又走了几个时辰,天色已经擦黑,所幸的是到了一个小镇子上,常山找到了一个打尖的地方,几个人便安顿下来。
齐隽泰找了其他旅客询问流放犯的事,问了好几个人,包括店家,都是说没看见,不清楚。
齐隽泰自从离开了北京城,人倒更显成熟了,很多时候,他都沉默不语,一旦说话做事,又让人觉得他是个顶靠谱的人,菡黛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些优点,对他钦佩起来。
譬如齐隽泰告诉她,如今世事这样,朝廷怕是不好了,如果真是这样,或许是一件好事。
菡黛问他为什么是好事。
齐隽泰说,对岳父岳母是好事。
菡黛的注意力没在注意岳父岳母这几个字眼上,她想的是对父母是好事,她歪头想了想,同意了齐隽泰的说法。
他们又走了几天,除了一路打听流放犯的踪迹外,还遇上了一件奇怪的事。
就是每到一个地方,他们歇下来,要么是吃饭要么是住店,店家都会额外给他们增加一个特色菜,或者是给他们提供与旁的旅客不一样的精美的马料。
齐隽泰隐隐感到不安,菡黛也有些反常。
她本来对齐隽泰有了全然不一样的看法和好感的,但因为这件事,菡黛对他越来越冷淡,甚至有时候说话也是夹枪带棒的,反正没有好口气就是了。
更奇怪的是,对于菡黛的反应和态度,齐隽泰不仅没有着恼,反倒有些开心。
他们两个,一个明嘲暗讽,一个甘之如饴,这完全调了个个,在北京城时,菡黛遇事沉着冷静,齐隽泰则要浮躁易怒。
现在不同了,多数时候是菡黛阴晴不定,齐隽泰则像一个颇有城府的人,温和开心地纵容着菡黛的一切不理智的行为情绪。
常山和可玥有点摸不着头脑。
直到那一天,菡黛执意不肯在天黑之前赶去前方二十里外的桂花镇住下来,而是就地歇下来。
要说这虽不是荒郊野外,但户家不多,而且分散得很,看上去还是比较荒凉。
依照他们有过一次被劫色的经验,应该找一个人口密集的镇子休息下来最没错的,但是菡黛执意如此,她只说累了,不想再走下去。
可玥唯命是从,齐隽泰也微笑着答应了,只有常山心里犯嘀咕。
既然四人中三人都同意了,常山也没话说。
他就是觉得疑惑,不过后来可玥生了火,煮了一锅粥,人人手里捧着一碗粥时,齐隽泰说了一句:这粥好喝,比特色菜什么的味道好。
常山没心没肺地说道:少爷你说什么呢,这白粥怎么会有店家炒的特色菜好吃呢?
话才说完,就吃了齐隽泰一个敲螺丝,他头上一疼,不免叫委屈地大叫:少爷你就欺负我!
就你这木头脑子,不欺负你欺负谁。
常山正要辩驳,看见菡黛嫣然一笑,再看少爷,那眼神,炽热得像六月的太阳,能把人的心给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