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无恙.4

安然的话很少，少到纪晨光几乎感觉不到身边还有她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主动开口，她恐怕一整天也不会和他有任何交流，不仅是和纪晨光，和其他人也一样，大部分时间，她都静静地趴在斑驳的桌面上，心不在焉地转动手中的笔，时不时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一两个字。

或许这也是她的习惯吧，习惯了不和他人接触，习惯了孤独，冷漠和挤兑。

她的字很好看，虽然不是老师喜欢那种工工整整的好看，但稍显潦草的字迹却十分清秀，用“字如其人”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纪晨光侧头看她时，发现她正对着英语课本发呆，便忍不住提醒她∶“去洗洗手吧，会感染的。”

安然回过神来，但并没有起身，依旧是趴在桌子上，稍稍抬眸，“今天谢谢你。”

“没什么可谢的，本来就是他的不对，”纪晨光看了一眼前排和其他男生勾肩搭背的吴皓阳，“大家都是同学，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做法很过分。”

安然眨了眨眼∶“这些事情还是躲远点吧，又不是一次两次，习惯就好了。”

“但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这么做！”纪晨光突然愤怒起来，“为什么要习惯他们的过分？”

为什么连被欺负也要习惯？为什么要忍受他人的恶意？这句话连纪晨光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质问安然，还是在质问自己。

“可是不习惯又能怎样呢？”安然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径自站起身朝后门走去，“除了习惯，我还能怎样？”

纪晨光答不上来，他总不能教唆她把那些欺负过她的人都打一顿，这不现实，也不能实现。

是啊，她有什么办法呢？她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除了习惯，她别无他法。

安然知道他给不出答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顿。他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压抑。

直到水龙头里冰凉的水冲在手上，安然才隐约感觉到一丝疼痛，想到教室里纪晨光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提醒，她用手指用力地搓着掌心，指腹经过伤口边缘，痛感便逐渐清晰起来。冷水混杂了墨汁的颜色，顺着指尖落下，在洗手台上留下一道浑浊的污渍。

朱晓绯在班上一群女生的簇拥中走进来，冷眼瞧着洗手台边的安然，嘴角浮现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安然没有抬头，自顾自地洗手，手臂上的淤青依旧明显，余光里，她察觉到朱晓绯一步一步向她靠近过来。

“安然同学——”朱晓绯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甜美温柔，自然而然地伸手环住安然瘦削的肩膀，姿势亲密得像无话不谈的好友，周身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少女把她线条流畅的脸亲昵地靠在安然肩上，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值日还开心吗？”

安然没有答话，不动声色地朝一旁退了一步，整个鼻腔里都充斥着朱晓绯身上的香水味，垂眸见她梳成双马尾的长发搭在自己手臂上，烫过的发尖微微鬈曲，还有些干枯，从安然的视觉来看泛着浅浅棕色，应该是多次漂染留下的痕迹。

“不要那么冷漠嘛！”朱晓绯拖长尾音，像是撒娇一般，似乎对安然退开的动作很不满，嘟嘴皱眉，一张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将她往自己身边拽了拽，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安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迅速关上水龙头，挣脱朱晓绯亲亲热热的“拥抱”，转身想走。

手掌上大约三四厘米长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朱晓绯一把攥住安然的手腕，漂亮的眼睛中满是关切的神情∶“哎呀，受伤啦？”

“不关你的事。”安然抽出还在滴水的手，绕过朱晓绯，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听见朱晓绯甜美依旧却没有半点温度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会真以为那个新来的转校生会为你撑腰吧？”

安然停在了卫生间门口，但没有回头。即便她背对着朱晓绯，看不见她的脸，却也能清楚地想到此时此刻她是怎样一副表情。

柔弱无辜的长相，加之纯良无害的笑容，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十七岁漂亮女孩儿，不管是谁，乍一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朱晓绯和“霸凌者”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

“我从来就不指望任何人帮我，”安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冷冰冰的，和朱晓绯甜美的声线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也不需要。”

“是嘛？”朱晓绯饶有兴趣地歪着头，看着安然的背影，仔细看还能从校服上依稀看出昨天的粉笔灰痕迹，“真的很喜欢独来独往吗？”

安然并不想浪费时间去回答是或不是，毕竟不管她喜欢与否，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伤口渗出的血液因为没来得及擦掉，顺着手背一直缓缓流到指尖。

奇怪的沉默使得空气的流动都变得无比艰涩，安然想走，却被眼镜女生抬手挡住，大有一种“休想从这里出去”的架势。

安然皱了皱眉∶“让开。”

背后传来朱晓绯轻轻的笑声，“安然，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趋利避害？”

安然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就是人们在看到美好的事物时都争先恐后地想要靠近，相反见到肮脏的东西就会避之不及，”朱晓绯眨了眨眼，“这是生物的本能。”

安然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抓住衣角∶“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吗？”朱晓绯用一种怜悯又厌恶的眼神看着安然，“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都躲着你？”

安然垂眸∶“我不想知道。”

“因为你和污水一样肮脏一样不堪一样令人恶心！”这句话从朱晓绯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在浓硫酸中浸泡过，“没有人会愿意靠近你的，所有人都讨厌你，你可以洗掉手上的墨水，但永远洗不干净你乱七八糟的人生！”

我的人生？安然觉得可笑，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明显感觉的自己的指甲掐得自己手心刺痛，我的人生难道不是因为有你们这些人存在才变得那么糟糕的吗？

可是她还是保持着沉默，良久后终于再次开口∶“我无所谓。”

朱晓绯笑出声来∶“你要是真的无所谓，就不会每天那么吃力地活着了吧？”

安然顿时愣住。

“我从来没有见过活成你这样的人，每天都活得那么累那么悲哀，”朱晓绯脸上的笑结合她的言语突然变得诡异，“我要是你，肯定活不到现在。”

安然的瞳孔颤了颤，呼吸频率骤然加快，她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母亲期待的目光，竭力稳定住情绪，推开眼镜女生拦在自己前方的手，疾步离开卫生间∶“我死了对你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朱晓绯眯起眼睛，眼神冰冷，在卫生间略昏暗的光线下透露着一阵寒意。

安然冲进教室，拉开椅子坐下，思绪混乱，脑袋一片空白且嗡嗡作响，耳边不停地重复着朱晓绯刚才的话。

“我要是你，肯定活不到现在。”

她说的并不完全错，要不是母亲还在，她或许早就跟这个恶意满满的世界作别了。但是母亲眼中疼爱的光却又是那样让她不舍，以至于驱使她为了不辜负她而打消一走了之的念头，忍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艰难却努力地活着，孤身对抗着无处不在的伤害。

纪晨光侧头看过来，见她失神地坐在自己身旁，放下课本撕开创可贴的包装纸∶“我帮你贴上吧。”

安然迟疑片刻，伸出手，伤口边缘还有些红肿，没完全洗干净的墨水透着不明显的灰黑色。

干净的创可贴遮住了伤口，安然缩回手来向他道谢，眼神干净，似乎少了些疏离感，但纪晨光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突然想起来刚才趁着安然去洗手间的空子，前排女生转过身来的悄悄问道∶“诶，你为什么帮她？”

纪晨光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很简单的回答∶“因为同学之间本来就应该互帮互助。”

就算做不到互帮互助，总不该去欺负人家。

女生的脸上出现一种怪异的表情，四下环视一周，又把本来就不大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亏你还把她当同学看！我告诉你啊，她在这个班上根本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又孤僻又冷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底气成天端着一副假清高的架子……”

女生不停絮絮叨叨，但后来说的什么，纪晨光一句都没听进耳朵。

冷漠，真正冷漠的难道不是那些冷眼旁观把她当成笑话的人么？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冷漠？

前排女生才不管纪晨光有没有在听，十分“好心”地提醒道∶“你还是离她远点吧，小心被她染脏了，听说她家……”

“人后莫论人非，”纪晨光冷冷地打断女生，“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女生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转回身去。

安然每天放学都走得很慢，即便是中午大家都忙着赶去食堂抢饭的时间点，她也总要等到教室里所有人都离开以后才缓缓起身去关窗子断电，纪晨光故意磨磨蹭蹭收得很慢，最后实在没什么可收的了，只好装模作样地把刚收好的书从书空中翻出来再理一遍。

安然关好窗子，回头发现纪晨光还在教室，极少有地主动开口和他说话∶“怎么还不走？”

纪晨光抬头，见她站在窗边，穿着掉色的校服外套，辫子松散，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表情很平静，语气有些开玩笑的意味∶“再不走就抢不到饭了。”

“哦，就要走了，”纪晨光起身，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正好你也没走，那咱俩一起走吧，顺路做个伴儿。”

安然没有回应，背靠着窗台∶“昨天其实你生气了吧？”

“什么生气？”

安然看着纪晨光一头雾水的迷茫表情，补充道∶“我让你离我远点的时候。”

这样细微的情绪也被她看破了吗？纪晨光突然一阵尴尬，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儿居然会因为一个小姑娘随口一句话生气，他不禁为自己昨天的心胸狭窄而脸上发烫，磕磕巴巴辩解道∶“没……没有生气！不就是一句话嘛……有什么好生气的！”

安然抿了抿嘴，好像是想笑，却又算不上笑∶“没关系，不管换做是谁听到那样的话都会生气的。”

“我……”

“但是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远离我了吗？”安然注视着他，目光平静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