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没有定论,也不知道是你曾经的仇家来的,还是恰巧被卷进去。”林征沉吟片刻,说:“开魄日也快到了,你最近安安静静待在林家准备准备开魄日,我们也好护你。”
从回忆中恍惚回神的林谭恭敬应下,抱着从不离身的长刀出去了。
他这厢出门,议事堂内的三长老就安耐不住了:“族长!”林雄志憋屈不已:“您对那个外来的小子早就仁至义尽了,如果真的是他曾经的仇人,也不该是林家来扛吧?”
他这话说得发自肺腑般真诚,林征却转头白了他一眼:“你这话倒是在他面前说啊!我看他受人欺负的时候,谁发火发得最快?”
林雄志:“······”倒也不必这样揭我老底。
“我这不是看在他给我张罗的话本确实不错的面子上···”林三长老讪讪地摸了摸怀里的新话本。
“而且他提出的策略确实让我们林家站在了明洲的顶端,我们林家也不是得了便宜就要过河拆桥的。”林征深深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如果真的是他过去的仇人,敌不过我也要挡一挡。”
林雄志看了自家长老一眼,不说话了。
他虽然心里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心存警惕,但是博得林家全族上上下下的喜爱可并非只靠相貌的。
五年前,林家本就式微,每年一度的开魄日觉醒精魄的人愈来愈少。
林征就是此时从林家禁地的寒潭中捡到了这个懵懂的少年。
那日他正伫立在寒潭旁举棋不定,却见生在寒潭旁的林家精魄本源“金丝写墨树”摇了摇枝叶,蜷缩的叶片缓缓舒展开来,绽放出朦胧的光来。
林征从小到大还未见过此般景象,一时有些惊了。
那被白雾笼罩百年不散的寒潭忽然咕噜咕噜地响起来,白雾翻滚,金茫相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缓缓苏醒。林征摸不准是好是坏,但金丝写墨树庇护了林家数百年,没有戒备与恶意,反而伸展了枝叶结成网,轻轻伸入寒潭底,簇拥着一个少年浮出水面。
这少年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墨的发丝瀑布般泄下,看上去一碰即碎。待到他被金丝写墨树完全托出寒潭时,林征才发现他身上的穿着的袍子绣的是凤舞牡丹丛。冥灵九州一向以牡丹花为尊,能配得上这件袍子的人非尊即贵,然而这件精致、尊贵的袍子却似是在刀光剑雨里滚了一圈又一圈,破烂不堪且沾染鲜血。
这少年被金丝写墨树轻柔地安置在寒潭旁,林征犹豫片刻才上前仔细端详。
少年即便被宽厚的袍子遮掩着,也无法掩盖他身长玉立与肤若凝脂,他眼尾上挑,眼皮的褶皱看得分明,鹰钩鼻、薄红唇,眉如剑,似乎笑起来能风流倜傥,不笑的时候平添几分坚毅冷漠。
只是怎么看都不是林家的子弟。
林征:“······”
金丝写墨树庇护了林家几百年,年纪不知道比林征大多少倍,修炼如此多年早有了智慧,原本因为草木本性安静如鸡,懒得动弹,这下一动就给自己塞了个人。那厢金丝写墨树催促般推了推林征。
“您是希望我看顾他?”林征无语的问。
金丝写墨树轻轻摇了摇——这是肯定的意思。
林征能怎么办?自家祖宗总归不会害自己的,只好收下来历不明的“祖宗”。
他刚刚把少年横抱起来,却听见叮铃一声,似乎有什么砸在了地上。
林征好歹是画魄期高手,五感比常人敏锐,他听见这叮铃一声,便察觉到怀中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少年出手迅捷冷厉,以手为刀刃,横劈向林征的手。电光火石间,林征下意识放开了横抱少年的手,后撤一米。少年被猛然放手意外落地,却没有摔个狗啃泥,而是轻盈的打了个滚,摸到了刚才掉落的东西。
林征定睛一看,那是把平平无奇的纯黑长刀,刀柄裹着红色长缨,虽从水中来,却与少年那件凤舞牡丹丛的长袍一样不沾水汽,此时被少年冷厉地起了个刀势,风带起衣带与红缨,肃杀无比。
少年保持着刀势,皱眉片刻,终于开了金口。
林征听他声音也藏着寒意:“你是谁?”
问完,才似乎想起什么一般,歪了歪头,流露出茫然的神色,喃喃发问:“我是谁?”
林征忽的被他茫然痛苦的神色刺了一下,勾起年少时久远酸楚的记忆。
他叹息着对少年说:“你以后就是我义子了。”他瞥了一眼被金丝写墨树环住的寒潭,顿了顿,又道:“往后,你就叫林谭了。”
谭本有奇谭之意,又与“潭”同音,本是个深沉不见底的名字。
可惜林谭实在和这个名字不符合。
他刚刚离开议事堂,翻身便爬上了屋顶,随手摘了枚叶子叼在嘴里,不着调的噗噗声便溢了出来。
林家坐落在写墨林里,写墨树又常常同湿地相伴,落雨都算大的,因此林家的屋顶坡度皆大,落脚不算轻松。
林谭不以为然。
他这人好动,又懒散,于是走路都是选择直线——直接爬上高处走直线。
好在他虽失忆,但身手依旧矫健,脚踏在砖瓦树梢之上,步履稳健轻快,于是至如今也未曾因此受过半分伤。
林家在雨幕里也不得歇息。
林谭随意瞥去,众人皆撑着伞忙碌奔走,一箱箱被油纸包裹的物件来来回回的搬运。
“药房管事呢?”一位圆脸少年提着剑,一把抓住了路过的家仆,不满道:“都说了今日有贵客到访,怎的连回梦丹都少了一罐?”
林谭忽的停下脚步,在雨中伫立倾听。
那家仆也茫然无措:“子烨少爷,管事的现今大约在厨房,我们置办的时候已经清点过了,应当不会少了丹药。”
圆脸少年知道从这里问不出什么来,皱了皱眉,挥手让他走了。
林谭挑眉,这才出声喊住他:“林子烨,今日是哪位贵客到访啊?”
圆脸少年声音都变了调:“林谭?!”
他猛然回首循声望去,就见林谭翻身跃下,袍子沾着泥水随着动作溅了圆脸少年一身——他的修为还不足以隔绝水汽。
林子烨森然道:“林谭,我看你是想找死!”
他这话音还未落地,就见刚刚落地的林谭拢手进了袖子。
林子烨火气瞬间消了大半,新燃起来的另一半是对林谭的恨铁不成钢。林谭同他分明同岁,五年间提出的变革令林家一跃成为有话语权的大家族,思虑本该是成熟稳重的,然而这人每每表露出来的只有任性的孩子气,总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林子烨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抬手,从屋子旁召来了一把油纸伞扔给对方。
“林谭,我看你是找死!”他又说了一次,这次却饱含无奈和气愤。
林谭颠了颠手中的伞,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撑开,掉转话题:“你刚刚说来了贵客,是哪里的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林子烨翻了个白眼,转身取油纸包裹的箱子里翻箱倒柜:“那是江家猎兽的族员途经明州,听闻我们家的笔墨上乘,临时决定来咱们家做客的。消息才到,正要禀告族长去。”
林谭好奇不已:“素洲江家?”
“也不全是...”林子烨顿了顿。
“什么叫不全是?”
林子烨终于翻出一件火红色滚着金边的外袍,抱着袍子想了想:“他们递过来的名帖里虽说都是江家人名,但有一位却并未悬挂江家的玉腰牌,偏偏江家的公子又看起来与他关系不错,应该也不是什么家仆或者无名之辈。”
林谭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正要问来客的去处,林子烨就将他举着伞的手向下扒拉了一下。林谭下意识捉住对方的手,是个防御的姿态——可惜林子烨毫无察觉。
林子烨照顾了他三年之久,对林谭一举一动都熟悉至极,他熟练地反手钳住作乱的手,致使林谭没有拿捏住,油纸伞从他手中掉落了。
“铮——”
这不像是一把伞落地的声音。
林谭和林子烨下意识循声抬首,却见一群青衫小公子举着伞愣在院子口。其中一位却是满身青玉袍,腰间也并未坠玉牌,他脚边跌下一把白玉般的冷剑——正是那日林谭遇险时见到的“高手”。
“是你!”林谭愕然喊出声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刚刚喊出口,才发现林子烨正扒着他的外衣,贴得极近,从对方角度看来恰好被掉下的伞挡了一挡,似是在行苟且之事。
林谭:“......”
他莫名觉得,自己真的需要解释一下。
他这厢还不知如何开口,那厢为首的江公子便极快的反应过来,咳了一声,善意至极的揶揄道:“外头雨大,林公子们若是想要换衣服,不若先进屋里?”
林子烨这厮压根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点点头,又疑惑地目光流转在林谭和那个掉了剑的人身上:“你们...你们认识?”
“......”林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在那边的玉面书生敛下震惊惶恐的神色,垂眸捡起了那把玉似的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颔首笑了一下,温言道:“也谈不上认识。”他羞涩似的顿了顿:“只是前几日,有过一面之缘。”
他说完,目光投向林谭。
林谭刚刚在林子烨的催促下褪下被淋湿的外袍,换上了火红的外袍,身体终于暖和了起来——这厮压根不记得自己泡了不知多久寒潭的身体还受不得凉。
他迎着对面人温润专注的目光点点头,咳嗽了一声:“确实,也就前几天,刚刚有过一面之缘。”
“那可真是巧。”那边的江公子意味深长地瞧了玉面书生一眼。
他这话实在意味深长,林谭没忍住去探究他。
玉面书生抿了抿嘴叹息般道:“是啊,真巧。”他抬起眼帘,又专注地望向林谭,含笑行礼:“在下楚瑾玉,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他自从初见便用一种极其专注的目光看林谭,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分明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澈,但林谭总觉得如同春江绿水,深不可测。
他下意识正直了脊背,同样行礼:“在下林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