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和三十九年,一场春雨洒向明洲一角。
林家府邸内,一名家仆撑着伞,急急卷着袍角的泥点与雨水赶往主宅,轻轻叩响了房门,细声道:“族长,林谭长老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门便被人推开了。家仆颔首垂眸,瞥见从房门中探出来的靴子落了地,然后这场春雨被什么推开般,让了个干爽的地来给这个靴子落脚。
“嗯,我知道了。”男人声音低沉威严,在他头顶道沉声道:“带我去见他。”
家仆顺从的收回目光,单单举着自己的伞,提起袍角领路去了。
林征刚刚踏入正堂的院子,便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男声满含笑意:“哦?原来三长老竟然抱有如此宏图大志,真是失敬失敬!”
听闻此声,家仆就知道那个名为林谭的少年长老又在逗弄自家三长老了。
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瞧见堂内的少年头戴高冠,发丝如墨,剑眉星目的。
这人身着淡墨色层层叠叠的长袍,袖子泼了一半在地上,怀中斜斜的抱了一把红缨长剑,此时玩昧般摆弄指尖的白玉茶盏,眉眼含笑,端的是风流倜傥丰神俊朗的模样。
家仆果不其然听见三长老拍案而起:“胡言乱语!有种别在这里和老子阴阳怪气,来单挑啊!”
那少年不惧反笑:“哦,三长老武功高强,林谭领教了。想必有如此功夫,族长之位您势在必得吧?”
“你——!”三长老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打杀。
家仆:“······”这林谭可还真是什么玩笑都干开啊。
可是族长宠也是真的宠,他又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自家族长,果不其然虽有无奈却嘴角含笑。
旁观有些时间的林征轻轻叹了口气,抬脚步入堂内,拦下了正在暴怒中的老人:“行了,三长老,您和小辈计较些什么呢?”他头疼似的捏了捏额角,又无奈瞪了一旁无辜饮茶的少年一眼:“还有,你分明知道三长老看不惯你,总是要惹他干什么?”
林谭心虚着移开目光,把神色藏在茶杯里:“就···好玩呗!”
三长老林雄志再次怒火中烧:“族长!这小子目无尊长,顽劣不堪,还是来历不明的外族人,为何您总护着他?”
林征瞥他一眼,摇头示意他安静坐下。
虽说林谭方才如此言语,但林雄志年过古稀,从来是忠于林家本族,也不会违逆本族族长的意思,于是再怎么愤怒不解,他还是吹胡子瞪眼地坐下了,一旁的林谭瞧在眼里,憋笑得难以自制。
林征余光瞥见,故意将茶杯重重拍在桌子上,吓了林谭一个激灵,无奈道:“还笑!我交给你的事情办好了吗?”
林谭摸了摸鼻尖,从袖口摸出一个锦囊丢了过去:“那当然!”他得意的对林征挑眉眨眼:“这次买卖的灵石、灵药,都在里面了。”
林征接过锦囊,下意识摩裟面上的绣字。这锦囊以上好的灵蚕丝为底,绣以金丝游走精魄之力,绣纹乃是不同于往日族内常用的锦囊上简易的“纳”字,而是一个火焰般的兽嘴,仿佛从锦囊的底部吞到锦囊的袋口,有“吞纳”之意。
“······”林征沉默半晌:“是哪个家族的管家身上抢来的?”
“冤枉啊族长!”林谭委屈不已:“这是南宫家归属的拍卖行送的,我这人您也知道不太识货,想着赶着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就收下了,不过确实比族内的所有纳囊好使。”他顿了顿,抬首以下颌指了指那个纳囊:“诺,往常需要百来个纳囊才能收进去的东西,这一个就搞定了···打开看看,还有惊喜哦!”
这小子向来喜欢惹祸,从哪些个不长眼的小辈里抢来零零碎碎的东西也是常事,于是林征将信将疑的将它打开,往里面看了一眼。
林征:“......”
他神念一动,面无表情倒出一颗狰狞的头颅来。
一旁被下了封口令的林雄志咦了一声:“结魄三阶?”
这倒是有些惊人了。
林征此次也是初次任命林谭去南宫家领地交易,林谭此人虽对买卖颇有见解也有能力,但对暝灵九州的基本常识一概不知。寻常大家族和散修都会在八岁那年苏醒精魄或者是图腾,然后就是被人引领着开始练魄,十二阶后是结魄,凝魄各九阶,而后的画魄便是将自己的精魄具象化,发挥能力。
林征本人就是林家多年来难得的画魄境界三阶,但已许久未能勘破神动这一层。
按理来说,自身精魄越强的,具象化出来的团越发复杂。比如南宫家本家代代皆是“祥龙万物生”,神动境界的高手一旦动手,身后层层叠叠的云雾遮掩,传出不清亮但压迫感十足的龙吟。
但捡到林谭的时候,家族中所有高手都让其内服了开魄丹,探查了他的精魄,结果十分明显,和无法修炼的普通凡人不一样,凡人是破碎的精魄,是无法成型的精魄,而林谭却是“无”。
虽未曾听闻,但林谭没有精魄就是无法修炼,因此自保能力实在低下,林征也从不会给他派遣什么有危险的任务。就算林谭凭借自己能力争得了财库五长老的位置,林族上上下下都默认不让他去远离林族庇佑的地方。
也是判定这次任务没有任何危险,林征才指派了两个刚刚结魄的人当护卫随行,根本不可能斗得过结魄三阶的高手。
林征一动不动的盯着他,族长的威严终于像个样了。
林谭不自觉的抚了抚怀中的长刀,指尖揪住一小段红缨,“呃”了好长一声。
“遇到一个高手。”他避开林征的视线,心虚又愧疚的磕磕巴巴:“他...他顺路,就、就帮我杀了。”
林征好歹比他多活了几十年,自然瞧得出他说了谎——况且林谭本就不擅长向对自己好的人说谎。
旁观一切了然的林雄志抱臂发出不屑的声音。
林谭不自觉头更低了。
“谭儿。”林征软下语气,温声道:“你可想起来什么了?”
林谭揪着红缨的手停下来,摇头:“还没有。”他似乎知道自己只说这个有些伤人了,于是急急补充道:“只是此行有些自己身上的事情存疑,我想等弄清楚了再告诉您。”
“和这颗人头有关?”林征问道。
林谭艰难的点头。
但也只是点了点头。
林征见他真的不想说更多,只好放弃:“行吧,接着汇报。记得想通了要告诉我。”他伸手敲了少年一记栗子,没好气道:“我好歹也当了你义父五年。”
林谭乖乖接了这不轻不重的警告,鼻头微酸。
“南宫家对我们的纸墨很满意,换了我们上品晶魄三百六十八块,中品晶魄九百块,下品晶魄三千五百块。”林谭道:“上品精魄我们用得少,就换了一些丹药,多是疗伤用的,可以分发给族员。”
他说着,却从袖口摸出一颗紫晶的珠子,推给了林征。
“云母紫晶贝?”三长老大惊失色:“南宫家拍卖行的贵宾认证卡为何在你小子手里!”
林谭疑惑着望他一眼,鄙夷道:“自然是南宫拍卖行的南宫颖小姐给的。”他又对同样震惊的林征道:“您也知道我这人不太识货,不过既然送上门了,不收白不收,应当是有些用的。”
林征:“......”
他头疼的捏捏额角,将东西推了回去:“这东西能够记录你报上去的信息,查的时候对不上便无法取用,既然是给你的,我们是用不了了,你自己留着吧。”
这是送不出去的意思了。
林谭干巴巴的哦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莫名觉得这个机制有些耳熟。
他心想,自从去了南宫洲一趟,自己愈发奇怪了。
这般想着,也不妨碍他开口介绍那颗头颅的来历:“南宫颖小姐送我那...什么来着后...我归途的时候就遇到了这人。”
林雄志默默咽下去对“云母紫晶贝”说法的纠正,竖起耳朵忍不住听故事。
“他身手不算好,也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身份的物件,但是出手的时候恰好是我支开了林杰和林颉独自去拍卖会场的时间,并且目标明确,被人看见拔腿就要跑,只想取我性命。”
闻言,林征皱紧了眉头。
“那位..路过的高手拔刀相助,这才人头落地。.”林谭略有艰难道,他不自觉手指又揪住了怀里长刀的红缨,瞥了一眼沉思中的林征,嘴里发苦。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那位“路过的高手”,才失手没有收住力道,将这位暗杀者人头落了地吧?
林谭现在想来也疑惑不已,分明自己是没有这些人说的精魄的,可当暗杀者扑向他的时候,恍若成千上百次般形成了肌肉记忆,他握住自己从不离身同他一样来历不明的纯黑长刀,在那一瞬间卸掉了对方的直刺,然后将刀砍向对方的脖子。
他原本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杀这个人,没准还能拷问到目的来,但是余光瞥见一位青玉长袍的剑客,他一瞬间觉得有些眼熟,然后刀势没有收住,被那人的血溅了一脸。
林谭:“......”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心思,居然对着那个书生模样的温润剑客满脸鲜血的笑了一下,然后“嗨”了一声。
人家居然没有被自己吓死,也是难得。
他少有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干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仿佛什么洪厚的钟声般惊醒了剑客,但对方没有逃走,而是在林谭惊异的目光下从身上摸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然后走进递给他。
那人书生般温润的人声音一样温和,他柔声说:“请擦一擦吧。”
林谭一愣,望向对方的眼睛,却好似从里面窥见了深不见底的专注与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