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子一踏进大政殿的门槛,就感觉到了一种不好的气氛。他貌似恭谦的一躬身,头顶一片风声呼啸,紧接着就就“啪”的一声大响和一个男人的怒吼:“来人啊,把这些奏折都给本王丢出去烧了!”
殿内众人不敢耽搁,手脚麻利的收拾起那满地的竹简。小安子眉头一皱,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内侍侧头看了一下内殿,确认安全后才低声回应道:“是御史。”
御史!小安子的眉头又皱了一下。这帮子就是一群文不能安民理政,武不能开疆拓土的废物。就那么两个优点:手中笔杆子、口中三寸舌。虽说是一帮子不入流的芝麻官,却担负着监督朝廷官员与宗室勋贵的职责,而且还可以风闻言事不受约束。所以没有人敢主动去惹他们。也因此御史就像路边疯狗一样逮谁咬谁,极受上上下下的厌恶。被世人蔑称为“文犬”。
能把素来冷静自律的君上给惹怒,这群“文犬”倒有些能耐!小安子脸上堆起恭敬的微笑,低头碎步进了内殿伺候。
“君上这是又想喝马奶茶了吧。”这马奶是胡人的一种饮品,是用马奶为主料调制而成。制作简单,味道偏酸,最适合做长途旅行用的食品。小安子本就是个北地杂胡人,从胡人生父那里学得了一手调制马奶茶的本事。极受赵政喜爱。当下也不啰嗦,调制了一盏醇厚的马奶茶奉上。
一盏马奶茶下肚,赵政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小安子,你说,御史集体上书啊反对和亲,是对是错啊?”
“君上,大昭有法,内宫不得问政。”
“无妨。这就你我二人,就当是在聊闲话。”
小安子恭谨道:“奴愚见,于国于民有好处的,就是对的。反之就是错的。其中本末,只在君上一念。”
“说得好!”赵政猛地一拍王案:“那些个人模狗样的‘文犬’,食君之禄不忠君爱国,只会卖弄文墨的奸佞小人。本王早晚烹了他们。我还就不信了,离了你们本王就一事无成。传旨意,从今往后,再敢妄议和亲者,立斩不赦。”
“君上,奴以为,此等宵小无须大动干戈,不必理会便是。”小安子劝道。他伺候赵政十几年,可以说是天下最了解他的人了:“倒是长公主那头颇为麻烦。那些应选女子的家眷,都跑到公主府前去闹腾了。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奴担心长公主她势单力薄的会吃亏。”
赵政拍了拍小安子的肩膀:“她这次是为了大昭的江山社稷,本王绝不能让小妹受半点委屈!两件事你去办,一来先探探不速台的口风,看看他选的是谁;二来去查一下,谁露了和亲候选人的底。还有,把那些奏折都拿回来收好,本王以后有用。”
笔锋在帛布上游走,勾勒出一根根线条。女子一边无精打采的玩弄着案几上的文房四宝,一边打着哈欠。衣裙上处处沾染了墨汁。赵政轻轻的走到她身旁,不忍打扰,脱下外袍给她盖好。坐在女子旁侧的椅子上痴痴的凝视着那众人口中的红颜祸水。
一整天的大朝会,赞同与反对合亲的人吵了个不可开交。这次先由和亲应选女子的家眷们挑头,再经过那些‘文犬’御史们联名上奏来推波助澜,终于酿成了一场波及整个朝野的巨大风波。而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现下正在西昭国主的书房中昏昏欲睡。
他的动作惊醒了她:“哥,你回来了。朝会上怎么样了?”
“没事。你这衣服…”
“骗人。”女子坐直了身子:“我这回可是惹了个大麻烦!您如果要罚要打,我都认了。只求不要牵连我府上的人。”
赵政逗她道:“哟,你还知道自己错了!行,等和亲这事一了,就先把你给嫁了。让广宁候好好的管教管教你这个野丫头。看你这弄得跟个小花猫似的,赶紧去洗洗。”
没等小安子从北胡使团那里探出来点儿什么东西,不速台倒先找上门来。他主动要求重新确定和亲的候选人,还特别言明不要之前的那几个。那些天天在王宫广场上哭号跪求、在公主府外吵闹生事的人,一听自己家的女儿不用去那风雪连天的塞外苦寒之地和亲,立马就偃旗息鼓了。
那些参加过百花宴,但没有被选上的千金们与她们各自的家人,着实紧张了起来。可北胡大汗的一番话又让他们本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的心又放了下来。不止如此,他们还心有灵犀的异口同声,支持昭胡和亲。连那些‘文犬’也改弦更张,又一次联名上奏请求君上尽快确定和亲公主的人选,同时迎娶花古公主入宫。来个双喜临门。
才一天的工夫,赞同与反对和亲的两派就颠倒了过来。那个北胡大汗居然看上了长公主!而且这不通礼仪的胡人根本就不在乎她已经和别人有了婚约。胡族的习俗,只要一个男人看上了一个女子,大可以直接去抢过来。前提是他的拳头够硬,马刀够快。不速台贵为北胡大汗,坐拥精锐飞骑四十万,当然有资格提条件。原来反对、现在赞同和亲的那些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大肆鼓吹和亲之利。反正嫁过去的不是自家的女儿。她一个贱商家的庶出女,既然当了大昭的长公主,就有义务为国牺牲。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试问有谁能顶得住!
“父亲千里迢迢的把我给叫回来,就是为了一个女人?”杨天玄冷冰冰地说道:“是义父的主意吧。”
广宁候沉声道:“不错。他也希望你…”
“不可能。”等待他的只有干脆利落地拒绝:“为什么非要把她娶回家啊!大哥不行了,就硬塞给我。义父,恩师和您,究竟是打得什么盘算?”
广宁候斩钉截铁道:“因为她姓慕!她的背后是一股强大而隐秘的力量。谁得到了她,就有了一切。这股力量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绝不能落在外人手里。”
“可他却支持让她去和亲!父亲你是否想说,这是在保护她?”杨天玄毫不客气的反驳。
广宁候丝毫都没有受到儿子的影响:“可如果不这么做,才是在害她。你义父正是因为看清楚了如今的局势,在与不速台大汗商量好以后,才做出了这个决定。来日方长,等风声过了,再把她接回来。”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嘴上说不想要那姑娘,心里头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所有人都出去,天玄留下。老福在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座房子。”杨天玄明白父亲有话要说,屋内众人就一齐退了出去。广宁候夫人犹豫了一下子,丢下一句“我才不在乎呢!”摔门而去。
到此时杨天玄才有机会问个究竟:“为什么要送她去和亲?她那么优秀,为国为民做了那么多,就落了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大昭的君臣百姓就这么对待功臣吗?一群忘恩负义的小人!”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广宁候训斥道:“她很优秀,但她太优秀了。她做了很多,可她做的太多了。有时候,太引人注目不是件好事。这个世道本就没有君子与小人之分,有的只是有用的和无用的人,和应该做的与不该做的而已。她比你更明白,只有证明自己还有存在的价值。不然就该淹死在口水中化为一堆白骨。”
落羽沉舟,积毁销骨。这个人世间最残酷的事,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再微不足道的人或者物都是必不可少的。反之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荒谬地真相!父亲仅仅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他没有错。可她呢?
花古怒气冲冲地一脚踢开房门,凡是阻拦的人无一例外地挨了她的马鞭后都不敢吭声了。她双手叉腰大声喊道:“两个老东西,你们都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把这给烧了。”
内间的不速台甚是恼火:“大呼小叫些什么,没规矩的死丫头。老王你莫理她,都是我给惯的。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王错淡定道:“公主倒是个性情中人,想来是听说了什么,来找大汗与老夫算账的吧。凭良心说话,这事儿我们俩干的的确不地道。老夫是无颜再见我那老兄弟一家子了。还是先想想要怎样才能安抚住公主,让她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别一时头脑发热再做出什么傻事来。”说完起身离案而去。不速台苦笑几声,无奈的跟着去了。
一圈仆役都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有几个人还带着伤。花古右手拿着马鞭,左手持一支火把,脚下还踩着一个黑衣持节的传吏。乍一看屋里的人出来了,便中气十足的大声道:“姓王的,你们昭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慕姐姐为了你们做了那么多事,你们却要卖了她。还想让她替你们数钱,你们的良心都喂狗了吗?”说完就一脚把那个传吏给踢的在地上打了个滚,趴在地上哼哼。
不速台见状怒道:“花古,我们远来是客,怎么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动手打人啊。别以为你要嫁给西昭的大王为妃,我就没法子管教你了。再闹事我一样拿鞭子抽你。”
王错挥手拦住他,微笑道:“大汗息怒。君上和公主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您这手底下万一没个轻重,到时可就不好跟世人交待。毕竟我们两国的盟约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儿。公主,您这大半夜的,不会就是为了长公主殿下的婚事来烧老夫的房子吧。如果能让您出了胸中的这口恶气,请吧。”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花古丢掉那火把,气呼呼的说道:“算你这老家伙狠!父汗,你有那么多的女人,为什么非得要把慕姐姐给娶了不可。中原人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你干嘛要拆散人家的好姻缘啊?”
不速台眼睛中闪过一丝异样:“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嫁了个货真价实的公主,向他们昭人要个公主做交换,这对双方来说很公平啊。何况我又没要他们嫁个王族或宗室女过来。”
自古以来两国和亲,选择和亲公主的人选无外乎四种方式:一就是从本国王族嫡系中选一位公主,嫁过去做对方国家的正宫王后或太子正妃;二则是从王族的支脉选女和亲,候选人都是出自于国君的叔伯兄弟家,出阁后一般都是做亲王或郡王正室;三是在世家贵族中挑人,是嫡是庶倒无所谓,过去再不济也是个贵族正室、重臣夫人或国君妃嫔;最后就是从民间选女册封,一般都是嫁去一些小诸侯国。只有第一种是用名正言顺的公主去和亲,其余都是在确定人选后再册封一个公主的名头后嫁过去充数而已。至于用那种方式选女,就要看双方对于和亲结盟的诚意和彼此的实力了。
这回可不一样。以往的历次和亲,都是在中原列国之间。与外族的和亲是破天荒的头一回。西昭与北胡打了几百年的仗,自然对彼此的实力了如指掌。所以双方都对于这次和亲寄予厚望。北胡方面为了表示己方的诚意,才把大汗最为宠爱的女儿花古公主做为和亲的不二之选给送了过来。
一道难题摆在了西昭君臣的面前。西昭过去的连续几代国君,都是在位仅仅三两年,就在盛年时驾崩了。他们死的时候基本都没有多少儿女。例如现在的国君赵政,登基时才八岁,先王三十岁崩逝,仅有包括赵政在内的二子一女。赵政只有一个叔父,膝下也只有一双儿女。这西昭王室仅有的两位公主也早就出阁嫁人了,若非如此,也不会用借百花宴来选女和亲这种下策了。
下策的结果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在长公主的连蒙带骗下,倒是定出了几个人选。还没定好最后由谁去,先引起了一场风波。闹得是满城风雨,一地鸡毛不说。还连累了一直为此事尽心尽力的长公主,被人给推上了风口浪尖,弄了个灰头土脸,有家难回。若不是在之前几次为国立功,尤其是在挤兑风潮中力挽狂澜,为了百姓几乎倾家荡产而极受人们的敬重爱戴和拥护的份上,早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倒是这时,北胡方面提出来了一个人选,暂时让和亲风波平息了下来。当西昭君臣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顿时又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争论之中。
“所以,你们就这么把事儿给定了!甚至都没有去问一问本人的意思吗?”花古的小脑袋瓜实在是理不过来这么多的弯弯绕绕。
王错黯然神伤:“没有办法。两国结盟和亲,现下是头等重要的事情。个人的荣辱得失,有谁还能顾得上啊。公主,这里不是您那草原故乡无拘无束的。她一介女流之辈,无论如何都是承受不起‘红颜祸水’这四个字的。即使她是受人爱戴的长公主也不例外。难道这段日子,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公主就一点儿都不知道。”
花古的神色也黯淡下来:“就为了个虚名,就要让她一个无辜女子赔上一辈子的幸福吗?”
“没办法,这就是乱世的生存之道。”王错复又变得冷峻,转身而去。只留下不速台父女相视无语。过了好一会儿,再也忍受不了的花古一下子扑到了父亲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汗,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为什么啊!不和亲行不行?我不嫁给他了!不能用别人的一辈子来成全我的幸福!父汗,我做不到!”
不速台抱着女儿,语气轻柔而冰冷:“丫头,这是上天的旨意,谁都违抗不了。至于将来的事儿,我们都无能为力,听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