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抱着女儿，问道：“他们究竟怎么把事儿搞成了这个样子的？”
慕妃雪轻摇着手里的刺绣团扇，说道：“说到底，都是贪小便宜惹的祸。打个比方吧，你有一百金想存到钱庄里。有贴票的存单一年能拿大约十金的利息，没有的只能拿到五金，你会选那个？”
“当然选多的那个呀，蚊子腿再小它也是块肉啊。可就算这样，也不至于弄得要死要活的吧？”梅香还是不太明白。
“你以为那利息是白拿的。”慕妃雪说道：“记得吗，你生孩子前跟我说过，那些钱庄票号把用贴票吸收的钱都借出去用来收利息。这份钱可是比给你的利息高出来好几倍，而且还不用自己掏一个钱。这种借鸡生蛋式的赚钱法子纯粹就是无本生意。赚这种钱既然一不违法二不坏良心而且利润还大，不赚白不赚。但这却有极大的风险。”
冬儿听明白了：“如果有人从发贴票的钱庄票号借了很多的钱，又故意拖着不还。那发贴票的到了兑付的日子还不上储户的钱的话，就会…”
“你想的没错，挤兑。”慕妃雪赞许的朝冬儿点点头：“一个人的钱还不上，就会影响一群人。恐慌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直到压垮所有人的神经。到那时如果再像李家那样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到期的贴票又兑付不了，人人都怕会血本无归。自然就会想方设法的把自己的钱从钱庄票号要回来，这就是挤兑潮。”
梅香又问：“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慕妃雪双手一摊：“除非天上会掉金子，不然以李家为首的诸多发行贴票的本地钱庄，破产已成定局。对了，李老夫人今天入土，冬儿你拿着我的名帖，去给李家送一份丧仪。”
冬儿应声去了。不一会儿门房请人递话，说府外有几个人求见，并奉上一张名帖。慕妃雪看完以后脸色微变，硬邦邦的丢下了一句“不见！”就拂袖而去。
李老夫人今日出殡，半路上就和拿着贴票来要钱的储户们狭路相逢。李家人是又赔礼又保证的，想求对方高抬贵手先让老太太先入土为安。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两拨人起了冲突，当街殴斗。等官府的人赶到时，已经伤了不少人。连大福钱庄都被人一把火给烧了。
这事端一开，街面上就全乱了。拿着各家贴票的人们纷纷赶往各个钱庄票号去提钱。那些外国商人开的钱庄票号因为发的贴票数额不多，倒还能应付过来。本地人的店发的贴票占市面上总量的八成多，而且他们也没有多少准备，在骤然而至的挤兑狂潮中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只能先挂牌停业来拖延一下时间谋求对策。
可是投入了毕生血汗钱的人们可等不起了，于是挤兑变成了骚乱。许多商号无论是否发过贴票都被洗劫一空，幸免者寥寥无几。昔日吞金吐银的大商坊一夜间繁华落尽，几近瘫痪。云天令府出动了所有的力量才将乱民镇压下去，一下子抓了好几千人关进大牢，直到把所有的牢房都塞不进去了为止。
云天令府具表上奏，正在主持大朝会的赵政果断把其余事务全部推后，先处理眼下的这桩麻烦。众臣皆主张按律重刑处置此番做乱者，被赵政一句话直接就给否了：“律法虽无情，但也要分清是非曲直，不可滥刑。此事关乎万千庶民之生计血汗，不先解决这个问题，只知道一味镇压，本末倒置也。”
众臣默默无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办法也只能慢慢想。目下保持市面的稳定为第一要务。赵政和群臣商议了许久，定下了几个初步的解决方案讨论。此刻已是三更时分，赵政说道：“大家这几天辛苦一下，把贴票的数量与涉及的金额先查清楚。今天就到这吧。各位还有什么事就快说，没有就散了吧。”
待众臣都走了，小安子才从帐幔后现身，递上一根铜管后就退下了。赵政拿起小刀，刮去封泥火漆从中取出来一卷帛书细细品读。
一番统计下来，大致有了结果：共有二十六家票号钱庄发了贴票，分别在六百张至八千张不等，涉及的金额共约一千一百万金。这还不算应付的利息。内厅的慕妃雪一听到手下管帐先生报出来的数字，目瞪口呆的跌坐在椅子上。
先用一倍的利息吸引人们的来存钱，再把钱借给别人收取利息牟取暴利，用这条假消息来吸引本地商人投入这场狂欢。然后再回收贴票，造成有利可图的假象。吸引更多人投入更多的资金。最后再佯装不敌本地钱庄退出钱市。转而向本地钱庄票号大量长期借款，并许下高额利息。本地钱庄把钱都借给了外商，大量已到期和即将到期的贴票无法兑付引起了挤兑狂潮。
那些深陷挤兑危机的钱庄票号无力偿还贴票本息，外商又以还款时限未到为由拖延。他们用从本地钱庄票号的借款在大商坊大买特买，把铁器、马匹、皮革、食盐之类的战略物资源源不断的收购。用不了多久，半年前发生的事情就会再度重演。只不过这次对方没有出一文钱，用的全是昭人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把整个西昭商市给买空的同时，再来一个釜底抽薪，把本地的钱庄票号一并给打垮，彻底控制借贷行业。再由此对其它行业进行打击。此计环环相扣，一石二鸟，毒辣老练，绝非一般人所能想到的。
白记商号没有参与发行贴票，才能在挤兑潮里独善其身。可是唇亡齿寒，如果那些本地人开的钱庄票号商号店铺都倒了，她孤身一人又能在群狼环伺中撑多久。看来必须得找个可靠且有足够实力的帮手来渡过这个难关，可是有谁有这个实力独战群魔，那个人又值得相信依赖吗？
冬儿端着茶盘，推门进来：“天已经很晚了，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
“冬儿，今天李家那边怎么样啊？”慕妃雪亳无睡意。
“真是可怜啊！李家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人财两失呀。老夫人尸骨未寒，那些讨债的人就打上门来，还把大福钱庄给烧了。现在李庄主已经是走投无路了。不止是以李家为首的钱庄票号，那些买了贴票的老百姓也一样，把一生的血汗钱都搭进去了。”冬儿说道：“真的山穷水尽了吗？”
“我还是那句话，除非天上会掉真金白银。对了，他们还没走吗？”
“是的。都已经三天了，还守在这公主府门前吹冷风。他们是什么人啊？”冬儿疑惑的问道。
清冷的午夜长街上，摇曳的风灯如一颗颗被乌云遮住的星星般暗淡无光。一个头发半白的男人拄着一根竹杖孤独的矗立在公主府那高大的门楼前一动不动，另一个年轻人则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那年轻人不耐烦的说道：“父亲，我们都在这被晾了三天了。走吧，她不会见我们的。”
那年长者说道：“我不走。”
那年轻人一听就急了，吼道：“父亲你还看不出来吗，那丫头现在是身份高贵的长公主，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无足轻重的小庶女了。现在的她可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还会愿意认咱们这些穷亲戚。更何况赵姨娘之死，咱们都脱不了干系。要是她存心报复，来个秋后算账的话…”说到这他忿恨道：“登高跌重，早晚会摔个粉身碎骨。”
“大哥你就这么恨我吗？那既然如此，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一听见这个声音，那年轻人立时矮了半截，涎皮赖脸的求道：“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呀，咱们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呐。你看我们大老远的过来，不就是…哎呦，谁打我？”他捂着脸大叫一声。
荆戈鬼魅般的飘回慕妃雪的身前：“欠揍。”
“有什么话，进来说吧。”丢下这句话，慕妃雪就转身走了。
一路上慕飞华那小子聒噪个不停。不是在称赞惊叹公主府建筑的华丽，就是羡慕屋内摆设的名贵珍宝。直到又挨了荆戈一巴掌才把嘴闭上。进了内室，冬儿给客人们上了茶后，抱着托盘站在慕妃雪的身边盯着对方。
“有什么话就说吧，如果是打秋风来的话就请免开尊口。”慕妃雪看都懒得去看他们父子俩，冷冰冰的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
慕飞华强撑着笑脸道：“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呀，咱们可都是一家人啊。这好不容易才团聚了，干嘛要弄得如此见外呢？终究你还是姓慕的。”
慕妃雪挖苦道：“见外？我和你们是哪门子的一家人，又姓的是哪一个慕？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庶女，可不敢高攀您这位名震一方的败家子慕飞华慕大少爷。对了，红豆姑娘还好吗？那回您一掷千金要替她赎身，许诺纳她入门。不知道有没有兑现承诺啊。”
慕飞华恼羞成怒：“慕妃雪你这个上不了家谱的野丫头…”
“啪”的一声，慕飞华的脸上多了一个掌印。冬儿甩甩手说道：“慕公子请慎言。我家小姐可是当今君上和先太后钦封的长公主，殿下的闺名岂容你这等卑贱小民直呼。莫非公子想去北方草原上戍边，终日和风雪虎狼相伴一生。”
吃了苦头的慕飞华再也不敢吱声了。这一切慕天祥是旁观者清，于是便颤巍巍的用竹杖支撑着自己那老迈的身高，拱手相让道：“草民不敢与长公主殿下论长短是非，只求殿下看在老朽的薄面上，放过慕氏一族。若殿下非要出气，老朽愿以身相代，任您处置。”说完后他从袖子里取出来了一只六寸大小的铜盒，放在茶案上说道：“殿下受君恩正位开府，老朽无以为贺。薄礼一件，望长公主殿下笑纳。”
凝视着老态龙钟的父亲，慕妃雪有那么一霎时的心软。但当她发觉慕飞华那嫉妒与贪婪的目光时，又不自觉的烦躁起来：“慕老爷多虑了。大昭律法有云，国人违法，由官府依法判定刑罚，任何人不得干涉。奉劝你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东西我就收下了，慕家人大可安心过日子。冬儿，送客。”说完就头也不回独自走了。
送客人们出府后，冬儿捧着那盒子进了慕妃雪的卧室。她开门见山：“真的不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慕妃雪冷冷说道：“没兴趣。”
冬儿摇摇头，不由分说的把盒子塞给她：“我觉得如果你不要这东西，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原来如此！素来处变不惊的赵政恼火的把秘奏摔在地上。列国在前头联兵搞大合纵，你们在私底下搞小合纵，还是在我大昭的国土上。着实可恨！
生气归生气，办法总是要想的。所以书房里就多了一个瞌睡虫附体的小姑娘。
“王兄你可太不厚道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慕妃雪边打盹边抱怨：“您如果是为了贴票那事儿，对不住，我没辙。再说你养了那么多的官员，难道连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赵政正色道：“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你先看看这个，切记，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我就…”他突然想恶作剧一下：“本王就把你关进女学去学规矩，什么时候变成标准的大家闺秀，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快点，把你脑子里的鬼主意都倒出来。”
这那是在求人，根本就是要胁嘛！慕妃雪拿起那帛书仔细看过，又想了许久，摇头道：“你还是把我关进去吧。就算我有办法，你也做不到。”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之前的事情，说穿了就是因为贴票无法兑付而引起的。要解决也容易，只要把贴票给予兑付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可是钱从哪里来？国库肯定不行！用国库的钱，你让前线那些兵喝西北风吗？民间更没有，钱都借给那些外商了。刚才我看了那秘奏帛书，再结合近期的所见所闻，我就什么事都明白了。那些外商先引诱本地的钱庄票号发贴票聚敛钱财，再以高息大笔借款，故意签长期契约。再低价抛售贴票造成贬值的假象引起挤兑潮，一举打垮本地的钱庄票号好取而代之。再用那些原来属于我们的钱把市面上的货品都买空，借着列国对大昭封锁商路之机釜底抽薪。这根本就是以前他们用过的招数吗。现在是钱货在一齐大量流失，如同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在不停的流血却无人可以向其提供救助。时间长了，这人就死定了。好困啊，我先眯一会儿。别发愁了，办法总会有的。”
赵政无言以对。目下不只是鱼和熊掌放弃哪个的问题，而是两个都已经保不住了。别的不用说，贴票这东西榨干了国人所有的血汗，一片竹简又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没有钱就买不了需要的东西，商号押在手里头的货就只能卖给那些外商。还要忍受他们的盘剥和压价。用不了多久，只怕连隔夜粮都难以保证了。还有前线的数十万将士，万一…真的不敢想！
一低头才发现刚才还喋喋不休的姑娘，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赵政轻轻的一笑，从架子上取了披风盖在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上，熄掉了房间里头的灯烛，关好门窗后凝视着少女的睡颜。任由思绪同月光一起洒落。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