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蒲阳城的大街小巷上人流如织,各路商贩的吆喝声是不绝于耳。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城市,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商旅货物尽集于此。从早到晚都是人声鼎沸,车马如流。
位于西市的玉棠春,是这蒲阳城有名的寻欢做乐之所。玉棠春已有百年历史,店中不乏来自于各地的如花美人、玉液琼浆和精擅于制作各式佳肴的厨子。厅堂间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引得无数风流才子、贵冑勋爵流连忘返,夜夜笙歌不绝。
往日歌舞升平的玉棠春,此刻却寂静无比。本应在酒楼各处饮酒欢宴的客人们都聚集在大厅中,目光中满是期待地盯着摆放在正中央的一张大案。
那大案两边,各竖立着一杆大旗。左边的大旗上有一个斗大的尚字,右边的旗上同样也有一个昭字。大案上用红线一分为二,尚字旗的那半边案上堆满了金银珠宝,昭字旗的那边却是什么都没有。
“各位贵客,买定离手。还有哪位要下注的请尽快。”艳丽丰腴的领班侍女声音婉传悠扬,仪态万方。等了小半刻见没有人出声回应,转身对背后道:“时辰到,开。”
“唉!让我们等了这么久。”一个穿金戴玉,手持泥金玉柄折扇的公子哥说道:“代尚的武卒铁骑战力天下第一,西昭蛮子就凭着六万兵马,竟要在代尚的十八万精兵手中夺取七百里崤山,真的是痴心妄想。”
“就是!那些昭蛮子的脖子庠庠了,想要代尚人拿他们试试刀吗?难不成昭人的脑袋都像地里头的韭菜一样,割掉了还能再长出来!”这话一出口,人们轰堂大笑。
自从三十三年前西昭戎公受箭伤崩逝,西昭这个天下第一弱邦已经沉默了很久。此番突然东出,对手还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强国代尚,胜败一目了然。难怪人人皆认为,深陷贫弱泥沼已经百余年的西昭,是翻不起来多大水花的。
领班环视了一周以后,说道:“既无人投彩,开鱼书。”鱼书,是指在木匣上嵌有铜鱼,以数量多少来定其紧急程度的一种传讯方式。仆人奉上一只嵌有八只铜鱼的木匣。领班侍女优雅的用银刀启去封泥,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了一卷竹简,正准备读给众人听。忽听到角落中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且慢。”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大厅东南角缓步走出了一个黑衣少年。少年背后的阴影里,坐着一位须发皆白,但看不清面目的老人。灯火辉煌的大厅内沉默了片刻,那领班方才开口问道:“请问小公子,要下注投彩吗?”
少年答:“是。”
“小公子要投多少?”
“一千金。”
“投何方?”
“西昭。”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原本以为是个跟风之徒,万万没想到竟是个疯子。
领班侍女久历风霜,见惯了大场面。当下照例解释道:“依惯例,代尚胜一赔二,西昭胜一赔十。落地无悔,小公子若要撤彩,还来得及。”
黑衣少年冷冷道:“愿赌服输,绝无反悔。还请开彩。”两个黑衣仆人将一只铜箱抬上大案,放在了昭字旗那一边。
领班侍女缓缓地展开了竹简,只看了一眼,俏丽的脸庞微微变色。她朗声念道:“壬申年十月初五,代尚西昭大战于少谷。西昭六万兵马,尽灭代尚精卒十八万。夺崤山以西七百里,河川南三百里地。”念到最后,拿着竹简的纤纤玉手竟有些颤抖。
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人脸上表情尽皆是震惊与不可思议。那持扇公子大声叫道:“真的吗?这不可能!什么时候那些昭蛮子变得这么厉害了?竟能灭掉我代尚十八万精兵?”这个人是代尚渭川候之子,此次大战,他的父亲也奉王诏领兵出征。
领班侍女说道:“公子若是不信,鱼书在此尽可自阅。来人,呈给公子。”仆人接过,双手捧到那吴公子面前。那渭川候公子才只看了一眼,就立时如烂泥般瘫软在地。被随行仆人给扶了下去。
看着那被人架走的候府公子,人们一时间都无比惊骇。倒是那领班侍女最先镇定了下来,柔声道:“恭喜这位小公子胜出,得彩万金。”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看着角落里的人议论纷纷。
少年拱手道:“家父言明,彩金退还,只收回那投注用的一千金。我等胜之不武,心中有愧。特此向东主及诸位道歉。我们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告辞。”说完团团做了一个四方揖。众人皆起身还礼,心中却十分疑惑。
领班侍女向身后看了一眼,随后向旁边的仆人低语了几句。那仆人疾步走到了老少二人所在的雅间,恭敬道:“敞上请二位移步畅心阁欲求一见。”
少年也向老人看了一眼,那老人点了一点头。少年说:“那我等就客随主便。烦请小哥当前引路。”
那仆人道:“二位请随我来。”
畅心阁在玉棠春的最高处,从这里能够俯看整个蒲阳城周边三十里的景色。此时月上九霄,银光泻地。轻雾笼罩着那一只只形如银轮般的灯笼挂在一株月桂树的枝桠的上面,宛如一轮轮明月般点缀着的仙境美不胜收。阁中设有一张石案,两只石墩。其中一只石墩上坐着一位老人。
仆人将老者与少年请进阁中,唱一声:“客到。”便退了出去。
老人向来客拱手道:“故人来访,虏未亡残躯,未曾远迎,望请慕易贤弟恕罪。”原来这玉棠春的东家就是三十多年前在泗水川被成公所擒的代尚主帅公子虏。
慕易坐到公子虏的对面,冷冷的说道:“一转眼大半辈子过去了,你我皆是风烛残年时日不多了。何必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昔年一败,我被赵师夷所擒。身心俱废,苟延残喘,只为一雪当年之耻。不曾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代尚竟会败得如此惨烈。真乃天意也!”公子虏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光叹道。话锋一转:“当年慕贤弟从我代尚费尽心思挖走了那个丞相府的小文书季清风,这无能竖子现在怎么样了?”
慕易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季君虽已驾鹤,但他为我西昭立下了不世之功,西昭君臣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公子虏哈哈大笑:“你们昭人,忘恩负义。季清风他也是瞎了眼,怎会为了这个和他本就亳无瓜葛的破落之国弃明投暗,最后却白白丢了性命。还连累了三族亲眷陪葬。可笑啊可笑!”
慕易身侧的少年向公子虏怒目而视,但未得长辈允可,脸色难看不发一言。
公子虏斜看了少年一眼,笑道:“小子,很想杀我吧。你父当年为西昭寻到大贤,又三次向国主昭成公谏言推举。曾经也是权倾西昭朝野的重臣。和那季君互为倚仗。如今呢,季清风他倒了。你慕易倒是溜的挺快啊。怎么,就这么把曾经同甘共苦的同袍给丢了。”
慕易脸色不变,淡然说道:“季君大义,早已将生死至之度外。惟放心不下变法之大计。旧世族的反攻倒算,早就在季君的意料之中。若不以身为饵,如何才能钓出那些祸国殃民尸位素餐的硕鼠蛀虫呢?”
八年前,西昭成公崩逝。年仅十三岁的太子伯齐继位,号昌公。昌公刚一继位,在变法中损失最大的旧世族,就开始了一个密谋已久的阴险计划。
昔年成公与季君变法,第一项也是最为重要的就是爵禄法。以前的规矩,贵族平民泾渭分明,出身决定了一切。贵族子弟生来就享受各种特权。苦活累活别人干,功劳却还是他们领。犯了法就随便抓个人来顶罪。庶民再拼命,也抵不过上头的一句话。时间久了,民怨极大却又无处发泄。
季君敏锐地发现了这个问题。新法中规定:无论何人,不问出身只论功过。不管是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士卒,还是认真耕田打粮的农夫。有功则必有赏,不问出身,只认功绩。赏赐只与功劳挂钩,功劳越大,赏赐越多。犯法则必罚,就算是君王也不能例外。此法一出,万众欢腾。只有那些被剥夺了特权的旧世族耿耿于怀,一直想找机会废除新法,恢复旧制。
季君施雷霆铁腕之法,把那些意图闹事的旧世族一举镇压。然后提拔了许多有才能的寒门子弟代替。只是百密一疏,没有抓到幕后主使。接下来,得到了朝野上下全力支持的季君又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
公子虏叹道:“贵国成公与季君乃真英雄也。壮士断腕,从此一飞冲天。只可惜雄心未酬身先死,真乃天意呀!”
慕易脸色不变:“但先公后继有人,亦可含笑九泉矣。”
“是呀。本以为新君被权臣压制了八年,一朝加冠亲政,定会为所欲为,或许会依从旧世族的愿望恢复旧制。万万没想到,这位西昭新主反手就狠狠地甩了天下人一个响亮的耳光。”公子虏摇着手中盛着西域冰葡萄酒的夜光杯,目光迷离地说道。
“新君确实有过人之处。双管齐下,对外敌发动攻势夺取土地城池人口来扩充财富实力。对内通过胜利来增加自己的威信,震慑潜在的反对势力。下一步,他就要对那些冥顽不化的旧世族动手了。”
言尽于此,两人相视一笑。
回去的马车上,少年偷偷地看着慕易,想说什么,憋在心里半天也没有说出来。慕易自然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却假装不知道自顾自的透过车窗欣赏街景。
少年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父亲为何要弃了那万金彩头?”
慕易微笑着反问道:“颜卿,你觉得为父今日是何用意?”
“父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为了和刚才那个人见面?”慕颜卿试探道。
“不全是。其实这个地方,就是我和你季叔父相识的地方。”
回忆似潮水般汹涌而来。三十三年前,那时候还年轻的他奉国主的诏令前赴关东列国,带着倾举国财富才凑得的五万金用于贿赂拉拢列国权臣,破代尚布下的合纵死局。同时国主昭成公还给了他一个秘密使命,会同布设在各地的密探细作散布《西昭国府求贤令》,不惜代价也要寻到济世救国的大贤良才。
一年的辛苦奔波,代尚的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合纵联盟不攻自破。他功成归国,路过蒲阳城。听闻玉棠春集天下之精华,是一个文人雅士、王孙贵胄都向往的地方。便决定去碰碰运气。
“父亲,既然季叔父答应您入昭,为什么让您和先公等了三年?”慕颜卿问道。这个疑惑在他的心头盘桓已久,今天终于找到机会解惑。
慕易耐心解释道:“那个时候季君只是相府一个不起眼的小文书,每天就是抄写些公文,替上官起草命令与奏章。他是个有大志向大才干的人。当时他已经准备西行,但他被人所困,暂时无法脱身。”
“是谁不让叔父入昭?”
“就是刚才与为父相见的公子虏。”
“为什么呀?”
“这公子虏曾经是先公的手下败将,若不是为了和谈保国,根本就不会轻易的放他回去。这个人虽然打仗不行,看人的眼光倒是很毒。他早就看出来季君非池中之物,早晚会成就一番大业。所以曾向代尚惠王上书,要么重用季君为上卿,若不用则杀之以防他国来挖墙角。公子虏因为在泗水川一战中失手被擒,在代尚国内威信尽失。加上惠王一向自负,没有听他的忠告。才让季君顺利地离国西行。”
“当我在争鸣堂与季君重逢时,才知道这三年,他一直在西昭各地旅行,对这个国家有了深入的了解。而且季君那时已经有了办法,却并不想和国主相见。”
接下来的事情慕颜卿早就已经烂熟于心了。父亲向先公禀报季叔父的消息,先公大喜,立即亲赴慕府求见。
季叔父与先公相见。成公恭谨请教强国之法,季叔父以儒家仁德之术搪塞于他。其实他明白对方的来意,只是故意装不知道。成公被人摆了一道,愤怒地拂袖而去。事后还把父亲叫去训了个灰头土脸。
在国主面前丢了脸面的父亲回头就把火气都撒在了季叔父的头上。季叔父倒一点都不生气,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让父亲再次为他牵线。
二度相见,季叔父换了个招儿。他在成公那大谈王道。净是些尊礼法止刀兵之类的废话。这些东西要是有用的话,天子就不会像个过街老鼠似的天天胆战心惊地,怕被那些诸候万一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就给灭掉了。真要那样做,还不如让那些代尚人直接把我们都给砍死算了。
听说那天父亲又一次对季叔父发了一通脾气。季叔父还是没生气,又耍了个花招,请父亲第三次为他去游说。
成公本就不愿再见那个他认为徒有其表的家伙。只是碍于父亲的一再请求,卖他一个面子,在西巡的官船上三度召见。
除了父亲外,没有人知道这次季叔父和成公之间说了什么。成公提前结束了这次西巡,返回了上板城。没几天国府就下令,拜季叔父为主理内政兵事的大宰辅,特准开府理政,主持变法。
“父亲,季叔父当时究竟对成公说了些什么,竟能让他改弦更张,将国政尽数托付于叔父一人之手?”慕颜卿问道。
慕易笑了笑,对儿子说道:“他就只问了一个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