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关东列国在代尚惠王的谋划下联兵西征,准备灭国裂土的时候,一个青年正在西昭北境的崇山峻岭间艰难跋涉。
西昭国的北境三郡,山高水深,地势险峻至极。是关东列国从北方入西昭的必经之地。西昭国在这里部署了一万兵马,分散在无数大大小小的隘口中。这些隘口守军少则几十,多也就一二百人,倚仗着险要地形和坚固要塞,守卫着漫长的边境线。这地方本来就地广人稀,此时列国合纵,大兵压境。原本居住在这里的百姓多半已逃往内地躲避战火,只剩下来少数人躲进山里打猎捕鱼为生。
青年抬头看了一下天空,一片黑沉沉的乌云遮住了夕阳。看样子天黑后必定会有一场大雨,须得赶紧找个地方过夜。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上那里去才能寻人家投宿?环顾四周,似乎连个山洞都没有。
远处传来了一阵清亮的歌声。青年侧耳倾听片刻,脸上一喜。寻声而去,不一会儿几个手提猎叉斧头,背负着干柴和猎物的男女老少出现在视线中。青年赶紧走过去,一躬到底,说道:“游方士子到此,敢问贵宝地是何处?”
几个人怔了片刻,齐声大笑道:“兄弟你这话文绉绉的,俺们都是粗人,实在是没听懂。你是在问这是哪里吗?”
青年说:“正是。”
“噢,知道了。”为首的老猎人说,“这里没名,本地人就叫它无名山,也算是个名儿吧。兄弟,眼瞅这天要变了,没地儿去的话就到俺们村儿住一宿。”
青年谢过,与众人一同向着密林深处走去。
林间空地上,几间茅草屋坐落其中。空地中间用石头垒了几个简单的灶,灶中烧着木柴,灶上的铁锅满是斑斑锈迹。茅草屋边坐着几个衣衫破旧的老人和孩子,瘦削的脸庞上眼窝深陷,手中的破碗中粘糊糊的一团不知是什么东西。猎户们把肩上的干柴和猎物卸下,打水洗剥干净了,架在火堆上烤。约莫半个时辰后,香气扑面而来。
老猎户扯下一只烤好的兔子,递给了青年:“客远行辛苦了,来吃,管够。”青年谢过,双手接过兔肉,却又放在了地上。从一位老人手中取过一只破碗,望着碗中之物,说:“我吃这个就行了,兔肉还是留给老人家和孩子们吧。”
老猎户不允,青年几番推辞,只得做罢了。午夜时分,万籁寂静,青年独自躺在一片铺了茅草的榻上,望着屋顶陷入沉思。
三个月前,在泗水川战场上,他第一次见识到了在传闻中野蛮好杀,不服教化的西昭蛮子。这些无甲无剑的昭人,面对着天下战力最强的代尚武卒,亳不退缩,争相勇猛冲杀。一天的大战下来,战场上尸横遍野。所有战死的西昭兵士,竟没有一个人伤在背后,全部都是伤在身前。许多昭人都死不瞑目,用尽方法也无法让他们闭上眼晴安息。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但他不能有所行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客,这么晚还不睡,想什么呢?”老猎户手里拿着一个陶瓮,坐在青年身边。“来,喝一口。”
青年接过来,仰起头来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股辛辣之气从腹中直冲上来,顶得他咳了好几下才把气给理顺:“老伯,这什么呀?这么冲!”
老猎户哈哈大笑,“这个,酒呀。怎么,没喝过吧!”
“什么酒?有名字吗?”
“没有。山里人用野果子自己酿的。我们这些人,斗大的字都不识得几个,不会取名字。要不客给取一个。”
“那就叫‘无衣’吧。”
“老人家,你们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如此艰难,为什么不迁到关东列国去,找个好地方生活呢?”
“客一听就知道不了解这的人。我们这边穷山恶水没错,那又能怎样?我们昭人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这块地儿,那可是我们的老祖宗丢了许多条性命,才从胡人手里抢来的,那里舍得就这么给扔了。”
“可是列国搞合纵,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听说他们号称集兵百万,此次必灭西昭。老人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哈,怕他个鸟!”老猎户一口气灌了半陶瓮的烈酒:“他们那些兵,跟烂泥似的,一泡子尿就浇散了。听说他们那边的老爷们,都跟小媳妇儿似的。还喜好什么‘细腰’,大老爷们瘦得跟柴禾杆一样,还怎么上战场拼杀?只怕是见点血就晕了。他们要是敢来,老子我就砍死他们。杀够本了算。”
青年问道:“老人家,您以前当过兵吗?这里为何见不到青壮年的男子呢?”
老猎户说:“当过。这里的男人都当过。”说到这里他伸手在那爬满了皱纹的老脸上用力搓了搓,掩去了眼中的悲哀:“爷儿们都去打仗了,去十个也只有三四个能活着回来。回来的人也都没有多少是囫囵个儿的。我这半条胳膊,就丢在了泗水川那个死人坑里。”
“既然死了那么多的人,你们为了什么还要一批批的投入那个无底洞里?”
“就为了把老祖宗的地儿给抢回来呀。不然我们昭人,谁都没脸去地底下见他们,见那里战死的同袍兄弟啊。那些个天杀的代尚人,抢了我们的地儿,还理直气壮的说是他们的。我呸!真不要脸!”老猎户响亮地啐了一口。
“那求贤令,是怎么回事?”
“啊,这我知道。”老猎户说:“这不上个月,老国主在泗水川和代尚兵大战,被敌人射了一箭,几天前不幸去了。新国主下的诏令。我们昭人,打仗没问题,耍心眼不行。大多数都不识字儿,玩不过那些个外人。这不新主就下了这求贤令,想招些人来给国府出点主意。已经有人去国府应召了,听说有几个被留下派去各地当县官。也不知道能不能呆多久,这些个外人我觉的靠不住。客要想去,明儿个我送你。那县衙门口就贴了一张。”
第二天,青年离开了这个小山村。他没有去县里,而是向着更遥远的内陆走去。此后的三年里,他的足迹踏遍了西昭的山山水水,走过了无数的村庄城镇,深深的理解了这个贫穷落后却从来没有放弃希望的国度。终于在三年后的某一天,青年来到了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
粗壮的守门兵卒冷眼看着面前这个形如乞丐的人,不屑道:“叫什么名字?来西昭干什么?”
“在下季清风,前来应贵国国主求贤令。”
城头上猎猎风起,吹散了天边的乌云。阳光从缝隙中洒落,原野和古城笼罩在金色的光辉中。但矗立在城头上的男人却并没有丝亳感觉到一丝轻松,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三年前,先戎公骤然崩逝。西昭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中。外有诸国联兵百万压境欲灭国夺地,内则一贫如洗,连过冬的粮食都没有。初登大位的新主成公,面对着一个内忧外患、满目疮夷的国家,千头万绪如一团乱麻般,竟让他一时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幸好公父弥留时已预先备下了应对方略,才不致于使局势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内侍长慕易走上城头,拱手道:“君上,天色已暮,请移驾回府。”
成公纹丝不动,道:“易弟,三年前你为破合纵赴列国游说,曾修书于本公,说在代尚都城寻到一位可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大贤。举荐其入昭。为何三载己过,却不闻此人半点音讯?”他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名为君臣却情同手足。故成公常称呼慕易为弟。
慕易惭愧道:“恕臣也不知其踪。”
成公微笑道:“罢了,此事亦怪不得你。想我大昭,偏居一隅数百年,和中原列国互有攻伐,结怨极深。料他们也不会在天下人面前说我们什么好话。何况我们昭人不遵教化,粗鄙无度,也不算冤枉。我看这天色尚早。走,去换件便装,咱们去争鸣堂看看。”
两个人未带侍卫,换了庶民装束沿着人迹稀少的长街信马由缰,向位于国府后头的争鸣堂而去。争鸣堂是成公在发布求贤令后所设,本身就是一个大院子。前院设大厅一座,供各处来西昭的士人们辩论交流之用。后院为几排厢房,用于吃饭休息。取争鸣堂意为百家争鸣。求贤令发出已有三年时间,这争鸣堂前后倒也迎来了许多来自各地的士人才子。
国府立规,入昭士子去留自由。愿留下者量材而用,封官拜爵。淘汰或不愿留下的人皆赠金三十礼送出境。三年来成公时常来此听那半月一次的大议,从中倒是选到了几个贤能之士。分派到各郡县为官。可是那令成公日思夜想的安国大才,却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
比起那寂静的街路,争鸣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今日论战的题目是天下正道。儒道法墨兵农名纵横阴阳诸子百家,此起彼伏争得是不可开交。
一个穿红衣的儒家士人率先说:“诸位,我儒家以为,当行仁德之政以治天下。何为仁德之政?行王道、轻赋税、止刀兵、重礼法。以天子为尊,礼乐为纲,谦和为本,方为正道了。”
“大错特错。”兵家士子反驳道:“儒家的人,只会空想。尔等大言不惭,若真由你等所说,天子为尊,为何儒家弟子们不去天子王庭求个一官半职,却在列国间来回奔波,四处游说呢?”
“彩!”众人齐声叫好。那红衣士子无言以对,满脸通红的退入了人群中。
着黑衣的墨家士子道:“墨门以为,兼爱非攻,才是天下大道。敌若来攻,全力御守国门。敌若退兵,无需追杀。天下人皆为吾之兄弟手足,兼爱以止戈,可息纷争。”一席话说完,儒道两家的士子纷纷点头称是。
法家士子反唇相讥:“照阁下之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即使对方存心要取你的性命,还要把他当成亲兄弟一般。有这想法的人,真是愚笨至极!当令乃大争之世,凡有血气必有争心。不争必亡,争倒会有一线生机。争,就要一争到底。相当初三千诸候,到今日还剩几个?凡不想争不擅争不敢争之国,有几个能留到现在的?”
“那请问,何为天下正道?”墨家士子问道。
“以法为纲,雷霆手段。有功必赏,有罪重罚。人皆畏法,人皆守法。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山林无匪,市井无贼。才是正道。”那法家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成公和慕易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穿着光鲜亮丽,衣衫鞋袜尽皆是一尘不染。一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他们来西昭,并不是为了这个积贫积弱处在生死边缘的国家,只是为了自己的虚名而己。若不是因为西昭急需要人才来振兴国运,这等只会沽名钓誉夸夸其谈的鼠辈留着他们作甚?
他失望的走出了争鸣堂的大门,正打算唤慕易一同离去时,目光却被院子角落中的一个人吸引住了。
那个蜷缩在角落中的人,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何颜色的衣服上打满了补丁,脚上的木屐已经磨得几乎只剩下一个用绳子系住的木板了。他的头发半黑半白杂乱无比,胡子也长的老长,须发上沾满了杂物。整个人看上去就像街边的乞丐或躲避战祸的流民一般无二。惟一不同的是,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盯着争鸣堂里的绰绰人影一言不发。
成公很好奇,上前问道:“足下为何不进去与各位士子一辩?”
那个人冷冷地回了一句:“我羞于与他们这些只会说大话的人为伍。”
“这是为何?难道足下觉得他们说的没有道理吗?”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但是对西昭现在所面临的形势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成公一躬到地,恭敬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在下妄言,阁下请回。”那个人冷冷说道:“公心不诚,道不同不相以为谋。”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蹒跚着向院子外的阴暗街道走去。
成公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言语。仿佛外面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耳畔传来慕易的声音:“君上,君上,您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他顺着国主的目光看去,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难道是因为那个人?他是谁?似乎在那里见过这背影。
刚想到这里,慕易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易弟,适才那个法家士子说的倒有些道理。你去查一下此人的姓名来历,明日带来见我。噢对了,还有刚才那个人。既然来了这争鸣堂,想来管事那里应当有记录的。一并查一下,明日告诉我。天晚了,查完了就赶紧回家去吧。别让弟妹担心你。我先走了。”说完就翻身上马。一挥鞭子,马儿嘶叫一声,“嗒嗒”的马蹄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夜空中,犹如隆隆作响的战鼓。
慕易不敢拖延,赶紧去后院寻到了这争鸣堂的管事。从他那儿借到了记录士子们姓名来历、师承门派的名册。顺利地查到了国主点名要的人。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刹那间,心中是既惊且喜。
三年了,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