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看起来日本经济变得富裕起来,交通、通信技术得到了快速发展,学校制度也齐备,出版业兴盛,文化体育和艺术深受西方的影响。日本社会也就是从明治时代开始逐渐除去了平安时代、江户时代的旧思维和旧的生活方式,市民生活西化速度发展很快……”
浅井隼人先生是一位地道的文明批评家,他总是激昂慷慨地说着。当他结束十年旅居海外的生涯返回日本时,便大兴土木盖了一幢洋房,之后,只有夏季时一家人到轻井泽的别墅度假,才得以恢复纯日式的生活。
将阳伞交给衣帽间人员后,浅井先生带着养女走进餐厅。
他有饭前喝酒的习惯,但绝对禁止养女饮用从美国进口的可乐或汽水之类的饮料。
服务生走了过来。
“我要威士忌,你要喝什么?”
他温和地望着养女的红眼睛。
“我?葡萄汁。”
服务生离去後,浅井隼人向她露出一个意味着【及格】的微笑。
在父亲严格的教导下,女性在点饮料时,必须考虑两点:第一、适合女人的酒有利口酒、葡萄酒、桂柑酒或甜鸡尾酒等。其次,是必须配合当天服装的颜色,今天她穿着淡葡萄颜色的洋装及同色系的皮鞋,没有成年暂时不能饮酒,所以她点了葡萄汁。
黑发红眼的小姑娘还没到八岁,但是当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软椅上,露出那种小大人的表情时,浅井总是很满意。
在餐桌前坐定后,点菜又是一大学问。女孩看得懂所有的法文菜单,大致的西餐礼节也被耳提面命地教育,所以不可能出差错。但有关菜色的选择与搭配的工夫,则是后来与父亲上餐厅吃饭逐渐被训练出来的。
父亲的进餐方式是法国式的,总是左手拿面包,右手持叉子进食,餐桌上的话题也是选择愉快而无伤大雅的幽默。为了使养女成为未来大型晚宴上出色且成功的女主人,他可谓费尽心思,刻意训练。
“即使有一天你出国了,”浅井说道,“但身为日本人,仍必须了解日本的习俗,今天学的什么?”
“学了明治末期和大正时代的日本史。”
“说说看。”
得到养父的命令,黑发女孩放下刀叉,脊背挺直,一板一眼地背诵:“在进入大正时代之前,整个日本社会正处于明治时代末期,政治、经济、产业、军事、文化等方面都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态势。都市里的男性开始戴绅士帽,身上穿着长披风,手上拿着手杖出门,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咖啡厅和酒吧享受咖啡和啤酒带来的乐趣,富裕阶层的女性开始使用雪花膏、西洋粉、香水为自己化妆,并会去帝国剧院观看歌剧,出席各种晚宴,回家后弹钢琴或拉小提琴,闲暇之余倾听留声机传来的西洋音乐。”
“很好,那么大正呢?”
“1912年7月30日,日本明治天皇逝世,大正天皇即位,改年号为大正。以平冢雷鸟为代表的新时代女性发起的女性解.放运动和教育运动蓬勃兴盛,适合女性的职业陆续登上了历史的舞台,除了传统行业的事务员、电话接线员、打字员以外,更是出现了公共汽车服务员、百货公司服务员,以及在海洋和飞机上工作的海洋小姐和空姐。在街上随处可见美国女影星的海报,摩登女郎和银逛成为了流行语。”
“不错,那父亲考考你,1923年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1923年9月1日上午11点58分,日本南关东发生了里氏7.9级的大地震,震中位于神奈川县相模湾的伊豆半岛。此次地震共有340万人受灾,其中死者9万多人,倒塌建筑44.7万余户,总计经济损失45.7亿日元。”
小姑娘用仿若新闻播报的无感情口吻背完,带上了略显困惑的表情,她皱了皱眉,最终小心翼翼地问:“……还有吗?”
“真正促使日本,特别是东京附近开始大规模基建和发展的一大原因就是这场关东大地震。”养父点点头表示赞许,“后来大正十三年时,东京到中野区的电车时间缩短成3分钟,交通高峰时间一词正是在那时出现的。”
“中野区?”
“对,在武藏野台地的一角,明治中期以后,移居者人口开始増加,特别是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以后,进一步快速的住宅区化,昭和40年代以后农地几乎都已经消失……”
……
数日的大雪在跨年那天结束,公园夜间的树丛饱含了连日来的雪水,湿润、沈重的树叶互相低垂地依偎着。
从石板上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并且伴随着低喃的人声,穿着连衣裙的黑发少女从树丛中露出脸来,绮丽的容貌好像刚被雪水涤过般白晰。
“中野区?你住在中野区?”她说话依旧很清晰,没有喝醉的人那种摇摇晃晃不清醒的感觉。
富冈义勇顶着一张面瘫脸,平静地看着她走在前面:“你喝多了。”
最初三人以茶代酒,后来木川和老人干脆你一杯我一杯地互相灌着清酒,一直喝到凌晨的烟花彻底结束。
“中野区是东京都少数的住宅密集地区,都市基础道路相当薄弱,以中央线沿线地区为中心存在许多专门学校。昭和30年代后,因有许多的漫画家住在此地,现在与相邻的杉并区相同,漫画、动画制作相当兴盛。近年,因中野坂上地区的再开发,超高层建筑逐渐设立,电脑、软件制作等相关企业逐渐进驻……”
书上的内容背了一半,她凑近黑发青年的耳朵,卖关子似的故意悄悄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富冈义勇默默看着她。
“我是——世界的帝王!”她竖起食指,一本正经,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统治全宇宙空间的异元支配者,开天辟地光之刃,喧嚣御剑使者,撼动大地的重锤,黑夜的救赎者,海岛王!”
富冈义勇:“……”
她拍拍他的肩膀,煞有其事地开口:“你们要小心关东大地震。”
“什么地震?”
她又不说话了,就一直看着他笑,然后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背书:“大正五年夏目漱石去世,大正三到七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从开始到结束,日本在战争中胜利,在战后国际联盟成为常任理事国,大正十三年阪神棒球场建成,天干地支,适逢甲子年,就叫做甲子园棒球场。”
还有呢?
“到作文的部分了!”她挺直脊背,开始紧张起来,“传统与现代并存并繁荣,这是一种不同价值评价系统下的和谐,已经成为了这个民族的常态,大正的浪漫是——浪漫是——是……”
完了。
黑发少女猛地站定,那张总是写满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可以称之为“害怕”的情绪。她就像是打碎花瓶的孩子被家长发现那样,眉心紧紧攒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手心朝上:“对不起,我忘记了…但是之前的年份我都背下来了,可以少打五下吗?”
……
……
……
12月31号要去学校填表,路上,我在电线杆上看到一张寻狗启事,寻找的是一条母的小金毛,名字叫作铃音,在简单的画像下面写着“看到的人请用下面的方式联络——立花”。
我只是扫了一眼启事,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实际上根本顾不得这个,前几天弄青了的手腕正疼得厉害,走路的时候就疼得不能集中精神,所以决定要到学校的医务室去一趟。医务室的女老师看见我手腕上严重的淤青非常吃惊。
“哎呀,有栖川同学,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好像并不是骨折,可如果总是疼个不停的话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哦。不过,有栖川同学同学,真的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么?以前来的时候不也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吗?”
医务室的老师一边包扎着绷带一边问我,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下头就走出医疗室。看来从楼梯上摔下来这个理由以后很难说服别人了,我想。
年末大扫除的时候,同学跟我说话,和同学不讲话实际上有三天零六个小时了,而且三天前的那次对话还是“有栖川橡皮借我用……”“啊,对不起,我没有。”“切”,仅此而已,不过今天的对话要长多了。
“有栖川若叶,你是一班有栖川樱的冒牌货吧,怎么看都不像是亲姐妹呢。”
那个女生同学拿着扫帚这样对我说道。周围的其他的女孩子哄然笑了出来,她说的话我早都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感到奇怪或者愤怒什么的。只是其他人的笑声让我觉得非常讨厌。
“不行哦,有栖川同学会生气的。”
“不好意思,可我没有恶意。”
“嗯,我知道。”
我这样说。
可是因为已经隔了很久才讲话,声音几乎听不到了,大家能不能都早点离开这里,我一边用扫帚扫着地板,一边想着,虽然教室的扫除工作都是轮流着的,可是扫地的活儿总是我一个人在干。
“哎,有栖川,你今天去过医务室了吧?身上又有青斑了?你身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对吧?我可都知道呢,我厕所的时候看见了。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你在这把衣服脱掉让大家看看。”
我不说话,呆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候老师进来了,要说年假的事情,正跟我讲话的同学们哗地散开,都装作在扫地的样子,得救的我终于松了口气。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回想起同学们的笑声。请不要随便地说伤害别人的话!事后想起来不知怎么我很生气,我又一次感到被大家像傻子一样捉弄了,怎么样才能像小樱一样正常地和大家对话呢?
我一直坐到凌晨,因为妈妈今天晚上加班工作不回家,所以我才敢像这样彻夜不归。
不知不觉身边多了条狗,脖子上有个项圈,一开始我还以为它的主人就在公园里,因为不远处的另一条长椅上坐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在路灯的照耀下,女生的脸像是在发光一样,非常美丽。
他们正在对话,声音很细碎,听不真切。估计是一对情侣,因为男生的手一直扶在女生的胳膊上,她好像喝醉了。
这条小狗一开始围着他们打转,后来跑到我这边冲着我的鞋哼哼地闻着,于是我尝试着摸了摸了它的后背。它并没害怕,看上去已经习惯了人的动作,还把肚子露出来让我抚摸。
“小白!”远处的少女喊道。
我以为这条狗是他们养的,于是放开手。但是小金毛并没有走开,反而继续呆在我的脚边,接着我听见那个黑发蓝眼的男生对少女说了一句“这不是你的狗吧”。
“我说它是小白,那它就是!”黑发红眼的少女很任性地开口。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样任性的话,我也许会觉得这个人很没有教养。但是她实在太好看了,精致的五官,流畅绮丽的眉眼,小巧玲珑的鼻尖,红宝石一样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两排洁白的牙齿——是像我的妹妹小樱一样漂亮的女孩。
“……你坐好。”
那个男生好像对她很没辙的样子,手足无措地拽着她的胳膊,在她起身差点一个踉跄的时候,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黑发少女却很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她穿得好少,连衣裙外面只披了一件拼接款式的羽织,一半是红色,一半是黄绿色的菱格。
“我是世界第一剑术大师!”她说。
可爱。
仔细一看他们两人都佩戴着刀剑,也许是什么道馆的门生吧,少女站起来,爬到长椅上高高地站着,宣誓似的举着手:“我要独当一面,成为剑术王!”
然后那个男生认真地回答:“以你现在的水平,对付鬼应该没什么问题。”
鬼是指他们的敌人吗?可能是业内的暗语之类的话吧。
“好极了。”女生说,“以后富冈义勇再板着脸,我就揍他。”
男生:“……”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脚边的小金毛也跟着汪地叫了一声,我突然想起电线杆上的广告启事,也许这只小狗的名字就是铃音,我想。
明天就去找一下小狗的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