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病房

二月份的白沐市，棠江上吹来的风直往骨头里钻。北砂路两旁的白梅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欲落不落。柏油马路灰白相间，天空是死气沉沉的雾蓝，中间夹杂着稀稀落落的鸟云。

大概只有医院与这半梦半醒的世界不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人们虔诚的祈祷，表面看起来温暖而平静。

其中夹杂着医生的繁忙，护士匆忙的脚步，病患们的杂乱心情，还有嘶声裂肺的哀嚎。

刘衍忆脚步匆匆地穿过走廊，穿过一个个有故事的人们，拎着保温盒来到六楼的重症监护室。

输液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静脉，两鬓斑白的刘耀文戴着氧气面罩，胸口微微起伏，一上一下，看起来睡得不大安稳。

入春以后，他真正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记忆如同棠江水，随着生命的流淌一点点逝去，脑海里那些本该刻骨的东西，怎么也挽留不住。

刘衍忆脱掉大衣，熟练地放下保温盒，拿出餐具，走到病床前轻唤道：

刘衍忆爸，爸，起床啦，今天做了土豆泥，趁热吃吧。

于是刘耀文稀里糊涂地醒过来，喉咙里像卡着东西，呕哑晦涩，下意识低声喊了几句：

刘耀文yiyi...

刘衍忆我在呢，爸。

刘衍忆把病床摇到适宜的高度，扶起刘耀文的肩膀让他坐起来，然后搅拌了几下土豆泥，吹凉了以后一口一口地喂给苍老的父亲。刘耀文病了好几年了，又下不了床，因为牙齿不好，现在只能吃得下流食。

吃下一口东西后，刘衍忆帮父亲擦嘴，心里难免有几分酸涩。刘耀文年轻时不仅品貌非凡，而且叱咤商场多年，在西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各大经济杂志的宠儿，也在新闻联播里露过不少次脸，可谓风光无限，走出去脸上镀了层金。

只是再辉煌的人生也终究落幕，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同现在垂垂老矣的病人当真天壤之别。刘衍忆想想，也是，如今自己都已经是离过婚的女人了，父亲怎么可能不老。

吃完土豆泥，刘耀文浑浊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老年痴呆就是这样，时好时坏，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就是治不好，记忆也随之时间而消逝。

刘衍忆忆忆。

刘耀文一句一句地叫着，渐渐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谁。

刘衍忆正在收拾饭盒，应了父亲一句:

刘衍忆哎，我在。

刘耀文穿着病号服，眼皮很沉重，他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只能一句一句地喊：

刘耀文忆忆。

来让自己维持清醒。

刘衍忆在呢。

就这样刘耀文一遍一遍问着，刘衍忆也不厌其烦回答着。

......

然有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有一阵电流闪过，下丘脑产生剧烈疼痛，眼前瞬间清明起来。

很多很多年前，有个看不清楚脸的少年叉着腰跟他说话。

“不许这样叫我，听到没有？”

他伸手去抓，却是一手皆空。

然而这种明亮只持续了几十秒，刘耀文再睁开眼睛时，周围依旧是苍白的病房，刘衍忆在收拾东西，顾不上和他说话。

刘耀文被刚刚一闪而过的画面刺激地清醒了不少。

他不再叫忆忆，而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刘耀文我是不是有一天会失去所有记忆？

刘衍忆手上的动作一顿，她放下餐具，转过身安抚刘耀文。

刘衍忆爸，别担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刘耀文心里有数了，他垂着头，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向刘衍忆伸出手，让刘衍忆来他身边坐下，

刘耀文说一句话得喘好几口气：

刘耀文忆忆，我床下有个上锁的盒子，你把它拿过来吧，麻烦你了。

刘衍忆听父亲的话，回到家里，钻到床底下拿出一个老旧的小盒子，上面的灰尘已经堆了一层又一层，与这个生活早有了沟渠。

她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从小跟刘耀文相依为命，而他爸从来都不让她碰这个盒子，小时候还骗她说里面有炸弹，后来出嫁以后，更是将这盒子忘得一干二净。

从家去往医院的路上，她抱着盒子，没由来的心慌和焦虑。

天空是惨淡的灰色，乌云密布，新闻联播天天说要下暴雨，可就是迟迟不下，气压太低，蜻蜓满大街乱飞，都市里人头攒动，挤的人喘不上气来。

刘衍忆回到医院，把盒子放在刘耀文手边，心跳不自觉加快，她觉得自己即将面对一件很沉重的事情。

刘耀文的呼吸声很重，手有些发抖，颜颜巍巍地在密码锁上输下几个数字：0209

这个数字对于刘衍忆来说非常陌生，也没有什么规律，她想怪不得自己小时候总是输入错误，周围亲戚也没有和这几个数字有关的。

刘耀文从里面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刘衍忆。

照片已经太久远了，发黄泛旧，看起来是镜头随意捕捉的画面，镜头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聚在一起，虽然大家手上都在干活，但是看着镜头笑得各有风味。照片的背面写着摄影by yan。

刘衍忆觉得这个字迹非常熟悉，但是又想不起来。

厚重的记忆跨越光年像浪潮一样涌入脑海，刘耀文看着照片缓缓说道：“这是很多年前，我在西南山区支教的照片”

天**然轰鸣一声，一道闪电劈下，暴雨倾盆而下。

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