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寂然,冷肃沉凝的空气变得焦灼难安。
梁从政战战兢兢地垂首侍立于君侧,心中叫苦不迭,唯恐圣人的怒火波及己身。
当是时,苏颂宽袖一摆,转身面向皇帝,依臣礼一揖到地,面容整肃道:“陛下但请晓谕直言,臣必以告百官,令伏首恭聆圣意。”
由是,苏辙等人纷纷进言,口称“陛下息怒”。
高太皇太后竟也一反常态并未出言申斥孙儿,群臣心内皆讶异不已。
赵煦眼中愤懑之情自此稍褪,辞气缓和道:“太母既命臣阐发衷言,臣自然不敢不从。”
“遥想昔年皇考临朝,一力横扫河西,是何等样风光!只看如今,元祐四年,吾国先割让葭芦、米脂、浮图、安疆四寨与夏国,又恢复与西人岁赐。吾大宋一让而再让,一忍而再忍,西人出尔反尔,可曾知足?”
“其狡狯贪婪至此,本就难于驯服,现更变本加厉地要来蚕食吾宋境国土,其胃口之大何异于虎狼?”
“吾国割让二堡与夏,又岂非以身饲虎狼?何日是尽头?真遂了西人之愿,朕百年后于泉下,更无面目见列祖列宗!”
“朕看,若西人要战,吾大宋出兵便是!”
赵煦一席话端的是慷慨激愤,吕大防偶一瞥见他眸中熠熠光彩,心里顿时一凛,那种足可横扫千军万马的逼人锐意,闪烁在少年皇帝的瞳仁深处。
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样的意气风发,怎奈何物是人非。
苏辙这时劝谏道:“兴兵乃国之大事,陛下身为天子,当以黎民生计为重,怎可轻易言战。”
赵煦不悦,逼问他:“卿只言避战,可有良策使西人不战而退?”
苏辙正有些为难,却听高太皇太后出声道:“依老身看,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她道:“上月,常州巡检使于姑苏拿住了西夏王爷、征东大将军赫连铁树,此獠动机不纯,借口贺吾坤成节之喜入京朝见,暗中役使江湖人士盗走暂存苏颂府里的兰州城防图,又南下意欲招揽中原武林高手为夏人走狗,幸而终未得手。赫连铁树如今被锁了琵琶骨关押在皇城司,消息尚未走漏。”
苏颂立刻闻弦音而知雅意,捋须笑道:“果真如此,则天时地利在我。那卢玄今次奏议离间计便正当其时,赫连铁树此人当得大用,或可使一场兵祸消弭于无形。”
高太皇太后点头称是,“不错,西北兹事体大,卢珉又告病不朝,老身须与官家细细斟酌。两日后是大朝会,那时再请群臣佥议,一并定夺。”
她顿了顿,扬声道:“诸卿今日若无他事启奏,暂且退下。”
吕大防等皆呼“太皇太后圣明”,方渐次退出殿门。
皇帝赵煦与这位祖母向来并不多话,他神色郁郁,拱手对她施了一礼,匆匆离去。
殿中霎时安静极了。
直到目送赵煦的身影消失在殿外重廊深处,高太皇太后这时再也忍不住,弓起身子,撕心裂肺地咳嗽出声。
她单手扶案,以帕掩唇,几乎要将肺给咳出来,苍白的脸颊更因用力而泛起了薄红。
梁惟简登时大惊失色,“太母,自今还当保重圣躬,勿使屡加劳损!”
高太皇太后摇了摇头,拂开梁惟简要来搀扶的手,待喘匀气,即令小黄门掀起帘子,挺直了脊背,缓步自帘内走出。
这位太皇太后生着一张鹅蛋脸,面相慈和,形体清癯,容色憔悴,隐有病容。
若只瞧五官,便知她年轻时也是个眉目秀发的美人。
而今虽满头发丝斑驳银灰,却气度雍容,自有威仪。
她缓了缓,向梁惟简哑声道:“官家体弱,他身边侍候的人,你要代吾常去敲打敲打。那些个妖妖娆娆的,尽可发配出去,不许叫近圣躬。”
“臣遵命。”梁惟简忙应道。
她这会子神情疲倦,边踱步边自语道:“唉!道真怎地不肯再耐心等等。自古艾服之年,始预邦国大事。他去岁方知天命,至多候个一年半载,我也就该迁往太皇太后应居的东朝去了。”
梁惟简不敢插话,高太皇太后又问:“可有寿嘉的消息?”
他忙回话:“告太母,皇城司曾有人来报。”
她闻言顿时又急又喜:“可曾寻到踪迹?这丫头气性忒也大了,甚么了不得的事,就值当这样与我置气?也怪我操之过急,不该拿话那样逼她。”
梁惟简略一迟疑,方踌躇道:“尚不曾。只是据他们查探,寿嘉县主临行前,曾往瑶华宫向守冲真师问候起居,又至徐王邸打点过行李盘缠。有王邸内知客乔执中供述,徐邸不知因何事对县主大动肝火,二人一番争执,县主将女使吴秉儿发配回王邸,自后出府,未觅行踪。现下,乔执中与吴秉儿已在配殿候太母传唤。”
高太皇太后眉头一拧,艴然不悦,“这定是有人在柔则跟前乱嚼舌根,她那糊涂大王爹更是个祸头子!去,把那二人给吾传唤来。”
不多时,乔执中与吴秉儿由内侍引入殿内。
吴秉儿自听得太皇太后传唤,战战兢兢,处处小心,待入内东门小殿,更是行礼如仪,生怕一步行差踏错,误己性命。
见这女使生得袅娜明丽,高太皇太后脸上的笑意就先淡了些,“你姓吴?”
吴秉儿小声回道:“禀太母,婢子确姓吴。”
“你既是寿嘉的女使,予怎地从未见过你?”
她讷讷不敢抬头,道:“县主出外常命善奴服侍,奴婢未得有幸面见圣颜。”
高太皇太后向她问话:“县主那日究竟因何事与徐邸起争执?你如实道来。”
吴秉儿当即细细言道:“太母容禀,县主往徐王邸打点行李盘缠一事,奴婢先头实不知情。后来在跨院,因撞上陈少监同徐邸说话,县主便命奴婢走远些,不许听。县主却自去偷听,过片刻,她忽然冲上前去,对徐邸和陈少监发了好大脾气。”
“奴婢担心出事,和善奴一道去劝架,只见县主冲陈少监啐道:‘将你二人放在一处,那便好比瓦砾掺珍珠,蒹葭倚玉树,真真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泥里,霄壤之别,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奴婢斗胆揣测……”
“陈少监?哪个陈少监?”高太皇太后打断她的话,疑惑地望向梁惟简。
他适时提醒道:“太母,正是陈轩呐。他乃徐王邸旧属官出身,现供职秘书省,去岁刚擢升秘书少监,兼任徐王的记事参军。”
“哦,原来是他。”高太皇太后继续追问吴秉儿:“这里头又有卢相甚么事?”
吴秉儿悄悄觑了眼她的神色,低声道:“奴婢斗胆揣测,前岁,卢四郎君回京述职,县主曾数回使人过卢宅送果子……约莫是陈少监对徐邸说了卢相的甚么闲话,县主不爱听罢。”
“县主那时与徐邸大吵一架,陈少监忿然离府。县主指其背骂道:‘庸碌之辈,竟敢腆颜与卢道真相提并论,他也配?!’奴婢见县主说得越发不像,当时劝她:‘县主,卢相公官居一品,乃群臣之首,右相之尊,您怎可直呼其字?’”
高太皇太后听到此处,颔首道:“此话倒不错。”
吴秉儿见她认可,自觉得了鼓舞,暗道:“宫中姐妹曾言太皇太后宽仁大量,慈蔼良善,从不与宫人为难,果非虚言。说不得,今日太皇太后还能为我做主。”
念及此,她便大着胆子将本欲瞒下的话一股脑儿地都抖露出来。
“县主听了奴婢的话,十分生气,她道:‘我堂堂寿嘉县主,普天之下,除去宗室的尊者、长辈,余众我一概唤得!皆无不可!你区区一个宫婢,打量我好性儿,也想来辖制我?”奴婢真是惶恐万分,连连告罪:‘县主息怒,奴婢决不敢!’县主又道:‘哼!我是不敢用你的了,但我爹爹和那两个支婆想来很惦念你。’遂命善奴赐奴婢二十鬓挞,又令人将奴婢拖下去,说与……与徐邸……做小妇。”
那吴秉儿说到此处,大约深觉耻辱,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眸中泫然欲滴。
高太皇太后却并未看向她,只自顾出神片晌,接着眸光一转,对立于殿中的另一人问道:“乔执中,你说自个儿当日也在场。吴秉儿所言与你当日所见,可有不符之处?”
吴秉儿原以为太皇太后会顺势免除县主强加于己的无理责罚,再不济,也能宽慰她不必放在心上,哪料竟是叫人先对口供。
她惊惧之下,骇得一身衣衫汗透,却一动也不敢动,叉手僵立于殿中。
那日全然不察,原来乔执中竟也在场?
只听乔执中道:“禀太母,臣所见与吴秉儿所言并无出入。县主命人将吴秉儿带走后,还曾对臣言道:‘乔翊善,你来的巧,劳你将我原话转告爹,就说寿嘉深居禁中,不得时刻在爹身边侍奉尽孝,内疚难安。这吴氏资质出众,天分过人,无愧天生的奴婢命,侍候人极为周到用心,留在我这儿只怕埋没了她。故此,特命吴氏还府,留与爹他老人家添做小妇,承欢大人膝下,权作女儿一片孝心。’”
高太皇太后轻哼一声,斜睨他一眼,“县主说的话,你倒学得有模有样。”
乔执中道:“此乃县主原话,臣不敢妄语。”
高太皇太后喃喃道:“不像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倒管起大人房里事来了。”
言毕,她忽然指着乔执中的鼻子轻斥道:“这都是你们大王立的楷模!”
乔执中忙躬身请罪,高太皇太后却懒待理他,先召来内侍、皇城使张士良,吩咐道:“如今多事之秋,你带皇城司的人暗暗地去寻寿嘉县主,千万莫要声张。”
她沉吟片刻,又道:“先往……先往江南婺州一带搜寻,若找着了人,只说吾不再逼她了,务须好好地将县主迎回宫。”
“小臣谨遵圣谕!”
待张士良领命退下,高太皇太后又命勾当御药院陈衍入殿听令。
“陈衍,你替吾传话与那不孝子,官家以恩德礼遇厚待于他,赐他赞拜不名,为的是昭示宠优。此举本应属僭越,盖因官家顾念骨肉情分,方能宽仁以待。徐王身为臣子,不但不心存感激,反屡次生事,而今他不懂餍足,莫非还欲图谋剑履上朝,再加九锡?!倘若徐王仍不知惜福,来日老身故去,使他好自为之!”
圣人盛怒之下,无人敢触霉头,然而眼下还有一桩事未有定数。
梁惟简只得硬着头皮请高太皇太后示下,“太母,这吴氏原乃徐邸进献的宫婢,犹有申牒在册,是否……”
高太皇太后瞥了眼抖如筛糠的吴秉儿,微一抬手,梁惟简立时噤声。
只听她淡淡地道:“此乃寿嘉至诚至孝之举,吾必得成全,便依照县主说的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