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朝曦初升,天边赤色微抹,蒸红一弯洛水。
伴随五下谯楼钟鼓声长鸣,西京坊市门户次第开放,城里城外人烟渐渐稠密起来。
那代九娘、慕容复与阿莼三人,自姑苏赶赴河南府,路上仅稍作休息,花费半旬功夫,终于此日清晨抵洛阳城。
几人牵了坐骑往河岸饮马,女使阿莼少有离家行远路的时候,故此见着甚么都稀奇。
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忽然指向水边轻呼:“九娘,你快瞧!那边有好些女郎呢!”
但见河湾处,果有不少妇人娘子发戴牡丹,衣着光丽,三两结群,边在河水中洗裥裙,边撩水拨浪,嬉戏顽笑。
年轻女郎无有不爱俏的,件件裙裳都鲜妍明亮,漂浮于波光粼粼的洛河之上,更如一片七彩虹霓般耀眼夺睛。
代九娘见她满目艳羡,心下了然,笑道:“待咱们办完事,我同你去市得一匹丝罗,裁来做漂亮衣裳。”
待马儿吃饱喝足,三人便欲往东市先寻家正店住下,一路沿坊市街行,耳听得卖花人歌叫声不绝如缕。
“牡丹芍药——”
“海棠木香——”
春日各色新鲜花卉的清芬汇聚交织,一股馥郁浓香浮泛在空气里。
慕容复目之所及,无分男女老幼,士庶贵贱,均髻上或插柳,或簪花,更有老者发丝满戴木香,头顶白纷纷。
他奇道:“今日真怪了,上月来时,却不见这许多卖花人。”
“莫非洛阳城中有何盛事?”代九娘亦惑然不解。
须知时人以簪花为美,视花事为瑞事,此风之盛,古实未有之。
然而眼下非年非节,此景到底罕见。
“阿婆,且住了。”慕容复朝前唤道。
前头一个卖花媪妪踽踽慢行,她左手牵着孙儿,右手臂弯上挎着一只马头竹篮,里头满满当当地铺排着花儿,因不似旁人爱高声叫卖,鲜花行情不佳,正自怏怏不乐。
此时忽叫一位生得极其俊俏贵气的蓝衫郎君拦下,媪妪心内不由惶恐。
“老婆见过官人。”
却见这年轻官人沉吟片刻,两根修长有劲的手指自篮中拈起一枝白芍药,递给身侧貌不惊人的女郎。
“紫衣当配白花。”他笑语女郎。
代九娘微微愣住,低头先瞧了眼自个儿那身豆蔻紫对襟高腰直袖襦裙,才要伸手接花。
哪知媪妪又絮叨了一句,“今日乃上巳节,官人赠花与你娘子正合时宜。”
恰逢两人指尖相触,闻言心中皆“啊”一声,当即怔住了。
今日三月初三,可不正是上巳节么?
怪道那些妇人聚集洛河畔借春水洗裙,原是遵循上巳旧俗,为消灾避祸。
慕容复懊悔不已,恐她误会自己为人轻佻,只得悄悄抬眸观其神色,偏偏代九娘也拿眼来偷觑他,两下里目光便僵持在一处,真正不尴不尬,相对赧然。
“噗嗤——”身后陡然传来一声轻笑。
代九娘心下暗忖:“定是阿莼这个鬼丫头躲在后头偷偷笑话我呢!”
她恼羞成怒,这时反倒先回过神来,手上一颤,闪电似地劈手夺过芍药,垂眸低声道:“多谢你啦。”
随即,那朵娇弱的莹白芍药便默然盛放在女郎乌鬓旁。
慕容复看了看她,薄唇微张,欲言又止,最后转身往那媪妪的竹篮里放入五十文钱。
“只需二文钱一枝。”媪妪慌忙要将多余的钱还与他。
他执扇挡住她的动作,温言问询:“敢问阿婆,周遭有否饮食可口、整洁宽敞的正店?”
媪妪答:“此去三里,有一间云楼,从前他家一餐饭落得咱家一月的花销,现今恐怕攒下几月的银钱也不够吃一顿的。富绅员外们多在那处歇脚,贵客们不妨去瞧瞧。”
慕容复闻言皱眉道:“怎么?如今市价竟溢得这样厉害?”
媪妪道:“官人是南边来的罢?唉!西北又要打仗了,近来北边市价飞涨,米面肉蛋,几乎一日一个价。只说上月肉价,彘肉一斤两贯,而今一斤六贯,羊肉一斤四贯,而今一斤八贯,病死牛马肉一斤七贯,而今三十贯也未必能市得一斤。”
代九娘听得将信将疑,“战事乃军情要务,岂会轻易走露风声?”
“这便不知了,只大伙儿都这样传说,西夏有个贼将军去汴梁觐见太皇太后,要朝廷归还两块地,说原该是他们西夏人的地盘,只要还了地,他便不再抢咱们东西,杀咱们宋人。几位相公不答应,还地的事便作罢了。听说西夏人为此大大的生气,这一遭,咱们岂非又要和他们打仗啦?”
慕容复正与媪妪说着话,代九娘转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急得拍了拍他右臂,气恼地轻呼一声:“嗳!他跑得可真快!”
“怎么?”慕容复忙低头看向她。
他顺着女郎抬起的纤细右手指向的方位望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片白色衣角,它极快地汇入人流,隐没不见。
“那是……”
“我见到一个老熟人,有他向许提刑荐引你,必定事半功倍。”
代九娘朝他扬脸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那厢,北宋民间上巳节的热闹快活却并未浸染汴梁宫城。
禁中,太皇太后高氏下令诏集三省、枢密院长官于内东门小殿合班奏事。
殿内气氛凝重,高太皇太后身着朱衣,手执奏章,正襟危坐于一架花鸟屏风前,隔着珠帘与空旷的内殿,与另一端高居御座之上,头戴硬胎展翅乌纱帽,衣赭黄袍衫的少年皇帝赵煦遥遥相对。
国朝当今几位紫衣宰执皆面朝高太皇太后,持笏端坐殿中。
“一旬前,为议定两国分划熙兰边界事,西夏遣使臣嵬名麻胡赴鄘延听疆议,臣与鄘延路经略使赵卨婉顺应折,西人傲慢无礼,仍坚索质孤、胜如二堡,全不相听,两方言词不合,境上之议由是搁浅。又七日,西人国相梁乙逋闻讯,乃聚兵数万于密木关,意在犯吾熙河、兰岷二路,臣乞太皇太后与官家早做防秋之备。臣议有三:一则,宜先绝与西人岁赐银绢,二则,招抚青唐吐蕃诸部,以连横制西夏,三则,闻梁乙逋与其妹小梁太后素有嫌隙,不妨承隙用间,一石二鸟,以谋诛灭。臣以为,倘一意和戎偃武,则陷通远与定西于兵祸之患不远矣。臣卢玄伏愿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少赐详览,躬请圣意早做裁断!”
念罢,高太皇太后阖上奏章,让侍立一旁的入内内侍省押班梁惟简交予臣子传阅。
“此为熙河兰岷路经略安抚使、知兰州事卢玄呈送的边关急报,也请诸卿一观。”
尚书右丞苏辙展开劄子扫了一眼,便率先起身,振袖一揖,奏道:“告太皇太后,臣以为卢玄所议决不可行。”
“予愿闻其详。”高太皇太后道。
“元丰以前,质孤、胜如二堡本为西夏固所据有,只因先帝听从王安石、王韶等一干元丰旧党的挑唆,兴兵河湟,收复兰州,大肆增置堡寨,穷竭财力,供兵戍守,夏人始骚边不止。自大定城一役后,夏人深惧卢玄,休兵养息本已两载,如今卷土重来,不争他处,偏争此二堡,细究起来,其咎并非全然在夏国。”
“卢玄主政兰州,其人本好战,原有意挺进河西,质孤、胜如二堡又深入夏境,夏人恐其借道直取夏地,侵门踏户,自然惊惶难安,故此才坚索二堡。臣以为,此二堡守之无所得,弃之不足惜,徒然坐困中国而已。而今不如遂其意,将二堡赐与夏国,以二十里为界,订立要约,夏人求得心安,吾大宋亦求得边安,自然……”
苏辙言语未尽,便教尚书左仆射、门下侍郎吕大防出声打断:“告太皇太后,臣以为此举不妥!元丰用兵收复失地,质孤、胜如二堡始筑,元祐讲和,此二堡自当归吾国所有。此番道理曲直在我,倘无端割让与夏人,岂非愈加助长贼虏气焰?!”
这位左相身长七尺,威容敬肃,虽不远及苏辙高壮,却声如洪钟,掷地有声,“吾大宋每岁赐以夏国二十万两银、绢,当可称得仁至义尽,若还任其恣意侵侮,则中国威严扫地!臣请陛下准卢玄所奏议一,先调集西北六路兵马,备御敌袭!”
签枢密院事王岩叟出列附议:“告太皇太后,吕大防之言有理,确不可一向示弱,使夏人觉吾国好欺。夏国此举意在逼吾大宋撤兵汝遮谷,使兰州孤悬河西,困其于孤立无援之境,届时自是不堪一击,蛮夷继而可谋夺河湟谷地。故此,臣以为,若到情势危急,不可不用兵之时,则非用不可!”
殿中静默半晌,琉璃珠帘内,高太皇太后幽幽一声长叹:“夷狄无厌!”
“夷狄诚无厌!”吕大防亦愤慨不已。
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此时忽然起奏道:“告太皇太后,臣有一议。朝廷承平日久,百姓安居乐业,大好时局怎可轻易毁损。”
他乃仁宗朝宰相、魏郡王韩琦长子,以父荫入仕,现与王岩叟俱为枢密院二相,同掌国朝军事。
王岩叟面色微沉,待要说话,便听他又道:“夏人一向倔强,如今索要二堡,无非忌惮卢玄,虑其冒进取攻夏地。依臣之见,不若索性赐夏国二堡,再将卢玄调遣回京,另委以他任,以宽夏人忧惧之心。”
韩忠彦此言一出,便闻高太皇太后轻咳两下,有内侍奉上紫苏饮子,接着,帘内传来几声细微的茶盏碰撞。
高太皇太后抿入一口饮子,待胸口滞闷稍减,喉头痒意暂捺,方启唇垂询:“苏颂,韩忠彦所言,你意下如何?”
座中有一紫衣老翁应声而起,此人年逾七十,须发皆白,为宰执相公中年岁最长者,正是尚书左丞苏颂。
苏颂历居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要职,德高望重,为人又宽厚谨慎,恪守法度,故此深得太皇太后高氏倚重。
他当下执笏肃立,先朝皇帝赵煦躬身作揖,又向高太皇太后行礼,缓声道:“告官家、太皇太后,臣闻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卢珉尝与人言:‘兰州断西界之要冲,壮北门之锁钥,决不可弃。’”
“臣深以为然,熙河素以兰州为要塞,而质孤、胜如二堡又为兰州之屏障。此二堡一失,熙河与兰州俱危矣,继而北门失守,则中国震动。有唐时玄宗一朝作前车之鉴,故臣不主弃。”
“知兰州事卢玄自任熙河兰岷路经略安抚使治边以来,运筹帷幄,颇建功勋,纵观河西一地,皆仰赖其声势以威慑夏人,此时实不宜动。且卢玄奏报三议,多有可取之处,臣请二圣慎下决断。”
苏颂言罢,几位宰执相公面色各异,俱缄默不言。
高太皇太后却恍若不见,“卿所言有理,可惜卢珉风疾复发,连日告病在家休养。不然,当请诸卿共计议,定良策。”
说着,她话音一转,对呆坐御座之上的皇帝赵煦发问:“官家怎地不发一言?”
赵煦冲幼践祚,今岁十六,生得高挑颀长,眉清目秀,只是身形文弱单薄,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
他此刻不知在想些甚么,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直待贴身侍奉皇帝的内西头供奉官梁从政低低地唤了好几声“官家”,赵煦搁置于膝上的双手十指才微微一蜷,仿佛心神归窍般,发出极轻的一声嗤笑。
“太母心中早已处分,臣还有甚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