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城外有一片杏子林,三四月间,晓寒轻烟,花繁姿娇,原是个赏景的静谧去处,此时人头攒动。
一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围住中间一位魁伟汉子,分作两派,泾渭分明,闹闹哄哄相互争辩。
这个人道:“乔帮主大仁大义,我看他不像契丹人。”
那个人说:“咱们都是大宋百姓,哪能听一个契丹狗贼的号令!”
正相持间,乔峰手握打狗棒,昂然挺身踏出一步,浓眉大眼,不怒自威,只听他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好兄弟,咱们再见了!乔某是汉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决不伤一条汉人的性命!若违此誓,有如此刀!”
却见乔峰出手如电,已夺走单正手中一把单刀,扣指弹去,耳闻得“当”一响,那柄刀应声断成两截。
他一语既毕,掷下打狗棒,飞身扬长而去。
“帮主——”
“帮主快回来!”
“帮主别走!”
见到把兄如此血性,段誉胸中豪气顿生,脚下一动,本欲追随乔峰同去,转首瞥见身侧娇美如花的王语嫣,忽又生出万丈柔丝,牢牢牵扯住双足。
他不由得分神想道:“唉!罢了,还是待我护送王姑娘寻到她表哥,到那时……那时再瞧罢。”
众人举目四望,瞬息之间,偌大杏花林内哪里还有乔峰踪影。
群丐悲呼了一阵,再不得回应,一时反倒沉寂下来,思虑万千,心中滋味复杂难言。
那徐长老和全冠清对视一眼,欲提起选立丐帮代帮主一事,“如何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咱们自当从长计议。只是本帮一日不可无主……”
他说到这里,忽听东首马夫人“啊——”一声颤颤娇呼,语调大有惊骇惧怕之意。
原来不知何时,有位相貌平平的黄衫少女无声无息地飘然掠近她身后,一股巨力钳制住她左腕,挟住人便要走,马夫人不从,痛得大喊出声。
“弟妹!”
“放开嫂嫂!”
这变故突如其来,群丐先时惊慌失措,待那白世镜与徐长老抢攻上前,心下复又大定。徐长老的武功在丐帮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去乔峰,余下四大长老俱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德高望重,轻易不出手,现下一出手,自然可保马夫人无虞。
徐长老擅使拳,白世镜擅使爪,俱是走的刚猛沉劲的路子,一个专击周身要害,一个专攻人体关节,招招式式都是夺命的杀招。
全冠清在上首喝问道:“芳驾是甚么人?强掳敝帮副帮主夫人是何用意?”
少女不答,在徐、白二人夹击下被迫撒手。
马夫人慌忙逃离几人混战的圈子,捂着手躲到全冠清身后,一张俏脸骇得惨白,眼中泪水涟涟,无人看了不怜惜。
这里三人胶着了七八十招,白世镜察觉对方动作稍一迟滞,继而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仿佛力有不逮,终于露出防护不周的一处颈项破绽。
他心下暗喜,只道良机不可失,躲过少女拍向自己胸口的一掌,脚下一滑,绕到她身后,右手成爪,两指在前,三指在后,五指蓄力,反手扣向敌人喉间!
这一下立即便要得手,却见这少女唇角轻勾,眼风斜扫过自己,笑得别有深意。
白世镜观之一凛,一个模糊的念头稍纵即逝。
“咦?这是锁喉擒拿手啊!”有个五代弟子颇为纳罕地大声道。
群丐哗然,锁喉擒拿手正是丐帮已逝副帮主马大元不外传的一门独家秘技。
“这门功夫,天底下除了马副帮主会,或许姑苏慕容氏会,可白长老怎么也会?!”
白世镜听见周遭帮众议论纷纷,目睹他们猜疑忌惮的神色,当下心神巨震,如遭雷殛,原来自己一时求胜心切,不防竟使出马大元生前曾传授自己的锁喉擒拿功。
他一分神,电光朝露间,也不见少女手上如何动作,那一招锁喉擒拿就被轻松格挡开了。
少女的气势也陡然随之一变,与先前的身手判若两人,身法楚楚袅袅,恰似风中韧柳,时而步快如风,时而莲步姗姗,那双手拢起作莲花势,朝二人印去,纤纤十指“动、摇、进、退”间,无形真气爆空生响,虽震得众人耳膜轰轰作响,却也当真优美如朵朵莲花盛放,引人入胜。
“哎哟!不好!”段誉乍然跌足低叫道。
阿朱、阿碧正瞧得移不开眼,被他惊得回过神,嗔怪道:“段公子,你又瞧出有甚么不好?”
却听王语嫣在一旁轻声提醒道:“你瞧他二人的衣裳。”
原来眨眼之间,徐长老和白世镜身上的衣物竟被少女指尖疾射出的真气灼出十数个大小均匀的窟窿眼,个个鲜血淋漓。然观其神情,仿佛并不知疼痛,犹自喜悦带笑,欢欣莫名,就连招呼过去的拳脚,也逐渐放轻缓下来。少女周旋二者之间,远取近攻,游刃有余。
阿碧再环顾杏子林左右,群丐亦莫不如此。
这情景实在说不出的古怪恐怖,她的一举一动,好似透着甚么诡秘的诱惑之力,教人看了还想看,忘却自身处于何地,忘却一切烦恼忧愁……
阿碧又瞧了一会儿,不禁就要微笑,有人蓦然一拍她臂膀,她顿时惊醒过来,是阿朱!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阿碧打了个冷颤,忙垂下眸子,不敢再看。
“王姑娘,这位女郎竟能与丐帮两位高手过招而不落下风,她使的是甚么门派的武功?”阿朱贴近王语嫣悄声问道。
王语嫣柳眉微蹙,亦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晓,她一招一式暗含玄机,摄人心魄,实在奇诡至极、骇人听闻。我家琅嬛福地号称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搜罗天下武学奇书,可惜书册里竟从未记载过只言片语。”
她说到此处,又不免忧心伤神,心内暗想:“可知一山还比一山高,表哥从前看不起武林中的年轻俊彦,只当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可现下我才离家几日,便遇到三个强手,至少乔帮主、段公子和这位不知名的女郎,武功便绝不在他之下。若是表哥遇上她,必定轻敌,那便非得吃个大大的苦头不可。”
她想些甚么,段誉全然不察,他只聚精会神地揣摩那黄衫少女的招式动作。
因着有北冥神功护体,丹田内又有吸取而来的几十年充沛内力,兼之他心神清正,灵台清净,并不惧这个。于是仔细瞧去,还真教他瞧出些端倪。
少女施展的这门功夫倒与他大理段氏祖传的六脉神剑有些相通之处,六脉神剑乃发于两手诸经脉,克敌制胜的宝典,这门功夫却似是毁人经脉、断人精武之路的法门。
她双手舞动间,竟暗含“搓、弹、捻、循、摄、按、切”等十多种指法,几道灼烫真气走两手太阴、阳明、少阳、太阳、厥阴诸经疾射而出,分取敌人的足太阴脾经与手少阳三焦经。
须知武人筋脉一毁,轻则自后再不能习武,重则攸关身家性命。
可她显然有意手下留情,不过只叫这二人吃了些皮肉之苦,否则一旦炽烈真气深入经脉,不过几息之间,对手武功立废。
这场争斗,最终以少女扣在徐长老颈上的那记锁喉擒拿手落下帷幕。
群丐神色难看至极,谁也不敢先作声,不敢先动作,丐帮两大高手败在一个小小女郎手下,人人皆觉颜面无光。
只有一位小叫花子左右瞧了瞧,强忍着惧意跑来扶起脸色灰败、一身血污的执法长老白世镜,见那少女冲他微微一笑,小叫花子愣了愣,也小心地回以一笑。
倒是全冠清出来逼问道:“芳驾竟然也会锁喉擒拿手!我丐帮副帮主马大元,可是死于你姑苏慕容氏之手?!”
那少女冷脸道:“原来这门稀松平常的锁喉擒拿功夫,也算得了独门绝技么?我不是姑苏慕容氏的甚么人,这一招若只论形似,不独乔帮主与那姑苏慕容复会使,贵帮白长老也会使,乃至与马副帮主交好之人,或许人人皆会使,皆洗不脱杀人嫌疑。”
见她向着自己表哥说话,王语嫣对此女顿生好感,暗道这女郎说得在理。
“不错!这么许多人,你们又如何断定谁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难不成,他们每一个人都要被你们杀上一遭?”段誉笑吟吟附和道。
他两个一唱一和,引得叫花子们个个困惑不已,难道马副帮主的锁喉擒拿功其实并非甚么难学得很的武功么?有人觉得说得有理,有人觉得一派胡言。
徐长老深恨她隐瞒武功深浅,故意戏耍自己,使他堂堂丐帮辈分最高之人落得狼狈不堪的境地,当下梗着脖子忍疼怒斥道:“臭丫头满嘴胡言乱语!敢辱及我帮声名!”
全冠清亦义正严辞地质问她:“小娘子是何居心?为何要挑起我丐帮弟子相互猜忌?敝帮弟子一向友爱兄弟,岂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除非有人寻衅,或是为了甚么秘事要杀人灭口。”
他言之凿凿,意指凶手如非乔峰,便是慕容复。
黄衫少女冷哼一声,松开手上劲道,一把将徐长老推给了全冠清,高声道:“我可不敢侮辱丐帮声誉,只是实在看不过眼,分明是你们恨不得乔帮主和姑苏慕容氏的声誉越坏越好。嗳!堂堂武林第一大帮的威风做派,我今日真真长见识了,原来决断狱讼全凭几张嘴。只许你们红口白牙地污人清白,不许我多管闲事、打抱不平,世上竟有这样的道理!”
马夫人康敏此时忽然越过一众人等上前,向她盈盈拜倒,垂首凄婉低泣道:“小妹子,先夫因歹人谋害不幸亡故,就中缘故,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如暂到一旁,待奴家与你细细言道……”
康敏一贯知道如何说话,如何动作,能使旁人觉她哀怜动人,原以为此女定也会对她生出恻隐之心,再凭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好生哄骗,必能引得此人去与乔峰作对。
哪知这少女侧身避过这一礼,正色直言道:“夫人,若你是真心想为你家死不瞑目的官人找出杀人真凶,丐帮众英雄是真心要为马副帮主报仇雪恨,我为大伙儿指条明路。”
“长臂叟”陈长老忍了半晌,此刻终于站出来讥讽道:“哼!你一介无知无识的小女子,能想出甚么好法子不成?”
更有传功长老在一旁帮腔:“此乃敝帮内务,哪容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此言差矣,我虽没有法子,旁人却一定有法子!”少女摇头道。
瞧她那副笃定的样子,康敏虽心中惊疑,但料想死无对证,仍是起身哽咽道:“小妹子请说,只要能够揪出真凶,教他再不能狡辩,不管用甚么法子,奴家都心甘情愿。”
那少女郑重地问她:“夫人这话当真?”
康敏神情坚定地回了她一句:“绝无虚言!”
“好!那依我说,马副帮主之死不但是贵帮的内务,更是一桩天大的命案!它牵连了这样多的苦主,怎能私了呢?”
她说到这里,徐长老、全冠清等人已觉出不妥,面色古怪。
只听那黄衫少女徐徐说了下去:“二月初,京西北路新到任了一位提点刑狱公事许其道,此公秉性正直,铁面无私,断案如神,现正在河南府内巡视。马副帮主一案,既然事起洛阳丐帮总舵,又是一桩悬案,原也合该由他来侦办的。夫人或几位长老大可将案情详细书写在状牒上,再将诸般证物证人一并带上公堂,呈与这位许提刑,相信不出一月,究竟谁是害死马副帮主的杀人真凶——这个大大的疑团,必定水落石出。”
阿朱听得眼前一亮,拍掌叫好:“小娘子这个主意好!如此一来,既不必伤了帮众之间的和气,也免去某些居心叵测之辈蓄意栽赃陷害的嫌疑,此法两者兼顾,岂不便宜?”
段誉也乐呵呵地笑道:“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康敏却越听越不好,一颗心怦怦乱跳,张了张嘴欲要说话,少女沁凉的眼神适时掠过她,“如若有人不肯嘛,那此人定然心怀鬼胎,与马副帮主一案逃脱不了干系!”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群丐面面相觑,杏子林中霎时鸦雀无声,无人提出异议。
康敏脸色一变,绞紧了帕子,嘴角挤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