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亮时,宋亚轩躺在炕上,听见窗外人的脚步声,沾着浓重的雾水,闷闷地走过去,这是人们下地去了。
最近雨天很多,又潮又凉。学校第一天假,宋亚轩有大把理由来睡懒觉。父亲来叫起,他拉过被子蒙住头,回笼觉睡到中午。
中午的时候,人们扛着农具,浑身泥土地回来。父亲隔着门喊:喝杯茶——
门外传来少年变声期独有的声音:不了,回去早点歇。
麦茬地翻几遍了?
第二遍。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下雨天的门前是寂静的,只有雨水兀自淌。槐树上挂着雨点,啪嗒,落下一滴,啪嗒,又落下一滴。
这槐树才种下一年。
那时刘耀文刚下了面包车,就跟父亲到宋家做客,宋伯把宋亚轩从屋里拉出来,指着高了宋亚轩一头的他说,这是新来的哥哥,叫刘耀文。“文哥好。”宋亚轩说,声音软绵绵的像棉花糖。
大人们坐在屋里,他和宋亚轩到门外,拿出抱了一路的那棵槐树苗,两人把它栽在窗边。
现在的槐树挂着水珠,泛出苍翠的光芒,仿佛在一使劲,它就要飞起来了。
黄昏,宋亚轩蹲在门口的湿漉漉的土台上,等贺儿来捉迷藏。
星星被月亮的弓弦射进希望的山冈。阿伯们站在院子里盘算着明天的活,刘耀文咬着草叶听着。
宋亚轩把自己藏进葵花杆,藏进麦草垛,藏进背篓,藏进云端,甚至把自己藏进大人的闲聊里。刘耀文听见异响回头看,宋亚轩又在哪个稀奇的角落里探出头,朝他甜甜地笑。
入了夜,贺儿早就回家了,父亲见宋亚轩还不回家,开始着急:“小皮崽子又窜哪去了!”
满村地寻,宋亚轩宋亚轩,喊得嗓子发哑。最后刘耀文在漆黑的麦地里拾起捉迷藏睡着了的小孩。
他背着熟睡的宋亚轩敲开宋家的门时,宋伯正在院子里叉着腰踱步,看见宋亚轩先是关心,确认没事后拎起笤苕便抽过来。刘耀文左说右说,让一场战争止于襁褓。
转天刘耀文刚出门,就看见宋亚轩朝他跑过来,一见到他就躲到了他身后,拉着他胳膊,流着眼泪喊文哥,咸咸的眼泪蹭了他一臂。
宋伯提着鸡毛掸子跑过来:“耀文你别护着他,这小子躲得过昨天躲不过今天,你看我不收拾他……”话没说完就那鸡毛掸子来抽,吓得宋亚轩攥紧了刘耀文的手腕,直往后躲。
刘耀文和父亲劝了好半天,才让宋伯熄了火。刘耀文转身蹲下给宋亚轩拢了拢被泪花沾在一起的鬓角:“亚轩今天和我一起下地干活吧?”
阳光早就把雨水从路面蒸发,路面晒得发烫,沥出一层虚土,人走过去,便是一路尘土飞扬。宋亚轩坐在飞扬的尘土里,看着地里的刘耀文。
刘耀文朝他伸手,宋亚轩递铲子、递镰刀。刘耀文直起腰,锤了锤发酸的后背,走到宋亚轩身旁。宋亚轩给他递来毛巾,他摊了摊满是泥水的手:“你帮我擦汗。”
……
又过了段时间,搞土地硬化的工程队来了,宋亚轩家门前的路面,变成了水泥地。湿漉漉的水泥,用塑料布盖着,又拿砖头压住。人们小心地溜着边走,恐怕一脚踏进水泥地里。
宋亚轩在前面蹦蹦跳跳,头发在夕阳里一蓬一蓬地,一朵欢乐的小蘑菇。刘耀文拿树枝赶了一群鸡鸭,远远地跟在后面。
“宋轩!”刘耀文喊,宋亚轩回头。“告诉你点事。”宋亚轩蹦蹦跳跳的走过来,在黄T恤里也像个小鸭子。
“我可能要走了。”刘耀文说。
宋亚轩不蹦了,站在原地“啊”了一句,走了几步,才问,什么时候。
大概是村里的路修好那天吧。
鸡鸭不管主人,说话间早就嘎嘎地跑出去几米。宋亚轩转身去追那些鸡和鸭子,刘耀文去追他。
刘耀文逆着夕阳,看见宋亚轩在揉眼睛,宋亚轩转身时眼眶红红的,“刚刚沙子飞眼睛里了。”他解释说。
走到水泥路了。宋亚轩欠着身子,溜着墙根小心地过去,踩的落叶哗啦哗啦响。刘耀文跟在他身后,边赶鸡鸭边踮着脚走,一个不注意,鸡鸭“咯咯嘎嘎”地跑到了水泥路上,踏出一串竹叶和枫叶。
宋亚轩笑话他,泛红的眼睛又弯成了月牙儿,他转身要跑,被刘耀文一把捞进怀里,一手拉着他一手去追鸭子们。
又过了一两个礼拜,刘耀文一如既往随父亲下地,看见宋亚轩站在门口低着头,宋伯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宋伯——”他喊,扛着铁锨挥手,“莫着急啊——”
傍晚收了农具,刘耀文盛了两碗鲜榨的酸梅汤就往槐树下跑。亚轩,宋亚轩,他喊,木窗里探出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两人捧着两只瓷碗坐在树下。“白天怎么回事哦?”刘耀文问,宋亚轩吸了吸酸梅汤,碗把脸遮住,只露出眼睛眨呀眨,“我昨天半夜看书睡着了,蜡烛把大半本字典灼了个洞。”
“噗……”刘耀文没忍住笑出了声。“笑什么?”宋亚轩瞪了他一眼。刘耀文笑着说:“捡便宜啦你,万一着火了多危险啊。”
“对了,你半夜看的什么书啊。”
“才不告诉你。”
村里的水泥路,和村外的大道接上头了。
宋亚轩知道,刘耀文要走了。
那天,他追面包车跑到村口,面包车一个急刹,刘耀文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宋亚轩把一个厚厚的本塞在刘耀文手里,“我半夜看的书,送给你了。”“谢谢。”刘耀文说,他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走回来,摘下手上的玩具表,戴在宋亚轩手腕上,搭扣扣到最里面一个孔,宋亚轩抬起手腕,玩具表随着手腕松松垮垮地晃。
然后刘耀文就走了,面包车轰轰地开得很快,宋亚轩站在村口,几秒钟面包车就变成了他视线里的一个小点。
水泥路早就干了,风再吹雨再下,那些竹叶和枫叶,似乎永远地长在了上面。
又是下雨天。
石灰色的云,厚厚地罩在槐树上面。槐树早已长得很粗,宋亚轩一条手臂几乎抱不过来。只是雨落在树上,还是旧年的样子,啪嗒,落下一滴,啪嗒,又落下一滴。
刘耀文打开宋亚轩给他的那本书,其实是个图画本,宋亚轩的画,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画的是刘耀文。
面包车没有停,少年和那一大本铅笔描出的回忆,驶向远方。
后来,乡村发展了,有电灯了,小孩也不用在夜晚点着蜡烛画画,把半本字典灼出来个洞。他曾在某个夜晚的梦中,踏着山鸟的鸣叫,隔着半座山头,看到几十盏路灯把村庄罩着,毛茸茸的,像一块白毛毯。
他甚至借着光亮,远远的,看到宋亚轩家。那条水泥路、窗前的大槐树,带着风,带着阴凉,带着光阴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