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从这里，将这条尼龙绳放下去，这样顺着它，我们就可以不滑倒，而畅行无阻地下到那个洞穴里了。”队长说。他的声音淹没在滚轴的呐喊声中，仅剩的一些便顺着尼龙绳滑了下去。

　　极地的极寒气候在他们身旁静静地等候着他们无功而返。洞的入口是一条极长的、阴暗的廊穴，直通巨大冰川的内心，那里不但没有生命，连任何时间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

　　这支极地科考队在几个星期之前便已经来到了这片海域，但发现这座坐落在海洋之上的冰川还是近几天的事情。极其可怖地，发现这座冰川是因为一次突如其来的极地风暴，在科考设备短暂失灵的一瞬间，接收到了细微的，来自这座冰川的信号，而风暴平息，浪潮退去之时，正常工作的设备便再也无法接收到任何来自这海上行宫的消息了。

　　“我想...它仅仅存在于当地因纽特人的传说中。在我们之前的队伍一无所获，并非不是没有道理的。”尼尔如是说，他的双手被厚厚的绒手套包裹着，抓在尼龙绳上，他的身影只需要一瞬间就滑入了冰川的阴影中，被海上行宫的血盆大口所吞噬。

　　尼尔是这支队伍中唯一信仰一门宗教的成员。队长常常告诫他的队伍:我们唯一应该信仰的是科学，而不是什么神论宗教。可其他队员如何信誓旦旦地立誓，尼尔就显现出如何的不屑一顾。

　　现在，他紧抓着尼龙绳，面罩下不安的双眼借助着微弱的光亮观察着廊穴异常光滑的四壁。他的双脚有如踩在一层薄膜上，有很几次地，他几乎就要人仰马翻地摔落在地，可他又是那样有力地抓着尼龙绳，使得他不至于遭遇一次尴尬。

　　队长的声音显得苍白无力。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声如细弱泉流般地沿着无线电信号流出来，被其他人所察觉。

　　他嘟囔道:“明明不可能的，也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怎么了么?”已经有队员按捺不住心中骤然聚起的迷惑，大声地问到。

　　“把你的嘴给我闭上，阿尔弗雷德。不需要我再说第二遍，把你的嘴给我闭上。”队长不耐烦地说道。

　　“你已经说了两遍了，这是第二遍。你该不会又要说第三遍吧。”阿尔弗雷德说，他是个喜欢吹毛求疵的人，他的这个特性运用在科学上能给他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可运用在日常交往中只能给他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指责。

　　“闭嘴！”队长说。

　　阿尔弗雷德乖乖地照做了。

　　气氛逐渐沾染上了不安的味道。他们似乎在这条廊道里滑行了很久，又好像只度过了一段很短的时间，似乎已经行走千里之远，又好像并没有离开他们所出发的地方。这座冰川使他们感到惊奇而又恐惧:他们的空间感在此丧失殆尽，而所有可用的设备都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

　　他们稍作整顿。

　　“这里弥漫着魔鬼的味道。”尼尔说，早在临行前他就想起了当地因纽特人关于这座冰川的种种传说，他们称它为“浮动的恶魔，它会在寒冷的地方漂流，吃掉每一个它遇见的人”。

　　“根本就没有魔鬼，还有你，把你的嘴给我闭上。”队长说。

　　尼尔还想辩解:“可是...”

　　“闭嘴。”队长打断了他已经蓄积很久的演讲。

　　于是他们只得再次启程。探照灯的光芒几乎无法照亮这浮冰巨兽的内部躯体，他们用一只手抓着尼龙绳，另一只手扶着异常光滑的冰墙，摸索前行。他们无法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他们的意识上感觉着，自己已经行走了几天几夜之久，可他们的身体状态仿佛停留在即将出发的那一分钟，没有人感到疲惫，也没有人感到饥渴，只是陆续地，有人感到了极度的不安。

　　队长的脚步停了下来。

　　“尼龙绳只有这么长了。”他说道，从对讲机里流出的不只有他的声音，还有一种极细小的叮咚声，听上去状如流水，或者说，就是流水。

　　流水声么?此处冰川温度极低，即使有水的存在，其形式也必然会是固态的冰——而不可能是液态的水。队长贴在面前的冰墙上——廊道在这里转了一个弯，细细地辨认着另一侧传来的声音。

　　“这是...水的声音。”他说，他此刻显得极度的恐慌，随即颓然地瘫坐在地上。他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中满是祈求，双手合十，如同获得了惩罚而祈求饶恕的背信者一样，请求这座冰川饶恕误闯的他们。

　　原本在队伍殿后的尼尔此刻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端。他转过身，朝着廊道的尽头走去，那里矗立着一个可容纳一人的冰制拱顶。冰墙上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此刻也向着他聚拢而来。

　　尼尔走出了廊道。他的面前是一个平整的平台，他的身后是一扇精巧的拱门，他握紧了手中的探照灯，光束从水雾中散射而去，描摹出一个巨大的拱厅。潺潺的水流声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神经中。

　　他身后的队员们跟了过来，一行八人在狭小的平台上显得十分拥挤。很不容易地，他们终于立定下来，提起了每人的探照灯，试图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描摹出一座浮动宫殿的正厅。

　　...并不是一片完完全全的黑暗。四周的冰墙上，被照射的地方，先是显现出一片浮动的光晕，随后如水珠般凝集，汇聚成大小不一的圆形光斑。光斑在冰墙上游移不定，渐渐地，四面冰墙皆是发出了暗淡的微光。随着亮度的提升，他们终于看清了这种冰川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几经雕琢的大厅，墙面异常地光滑，仿佛不是自然形成，而是被刻意地磨平的；天花板上向内凹陷出一个几近完美的圆形，光影在其上绘制了一幅帝国群像图:嘶鸣的战马和挥舞巨剑的角斗士，战场滚滚的浓烟和迎风飘舞的战旗...随着光影的缓慢移动，这幅图似乎也在随之而移动，极地探险队一行就是这样目睹了一场战争的始与末。

　　四周的光斑逐渐向穹顶中心的圆盘汇聚，一个无形的漩涡吸引着它们如同无数涓涓细流，汇入苍茫无际的海洋。随着亮光的扩散，这座冰之宫殿的厅堂被探险队尽收眼底——十二根刻着未知文明的巨大冰柱顶天立地，簇拥着正中央的圆盘形华表。一阶一阶的冰砖台阶在探险队的脚下浮现，尽头没入漫布在厅堂地面上的水流中。厅堂光滑的墙壁上忽地闪烁起了幽暗的灯火，淡蓝色的光明向这支队伍逼近。

　　他们的步伐缓缓移动着。一级，两级，三级...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默念。冰台阶延伸到地面上，那一层水流之下便光滑地与地名融合在了一起，仿佛石块被流水冲刷地光滑无比了一般。几个人面面相觑，一共十二级台阶。

　　水流舔舐着他们的皮靴。阿尔弗雷德自告奋勇，回到了尼龙绳的尽头处守候着，其他人则蹚着水向那巨大的华表走去。水中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冰雕，肃穆的，透明的表情如同参加着某种仪式。建造者为冰雕雕刻出摇曳的轻纱长袍，裹在它们或高或矮的、晶莹剔透的身躯上。无一例外，每一座冰雕都面相华表，七个人越接近那十二根冰柱组成的外围，冰雕人像的数目便越多，隔着一层透明的冰的丝绸，他们看清楚了，那华表上分明放着的，是一具冰棺。

　　一行人欢呼雀跃地跑上前。有个队员滑倒在水流中，一寸裸露的皮肤接触到了水流——那竟然是温热的。他迫不及待地扯下面罩，刹那间，温暖的空气充斥着他的鼻腔。欢呼声惊动了穹顶的光斑，它们向四周散去，但很快又聚集在一起。队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人在即将冻死前总是会感觉到温热，可是这座殿堂不一样——设备上的数据清清楚楚，这里的温度早已远远地越过了零度线，随着他们接近那冰棺，温度也就越高，直到他们站立在华表上，凝视着冰棺表面那一层有如雕刻成品的结霜时，温度已经达到了20摄氏度之高，而整个厅堂，包括脚下这座雕刻精美的华表，都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但是，这支因为如此重大的发现而欢呼雀跃的队伍，这支让喜悦的心情溢满胸腔的队伍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们启动了无线电，向科考船传达着一个新世界所带来的希望。

　　几个星期之后，这具冰棺便从冰川内部被运送了出去。在冰棺离开华表仅仅几个小时之后，冰川就因为内部融化而坍塌了，所谓的浮动恶魔的传说也彻底一去不复返。

　　整个学术界为此而轰动，为了这个伟大的发现而沸腾。这支队伍，作为发现这具划时代的冰棺的先驱，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高度赞扬。科学家很快打开了冰棺，除了打开时从冰棺内部流出的一些液氮和散落的一些金属制品外，他们看到，冰棺中沉睡着的，是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