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能给青年带来什么,马嘉祺不得而知。
他问丁程鑫:“你学了些啥子,讲讲。”
他竖起耳朵听,听拗口的词汇,听蹩脚的发音。
他看丁程鑫讲话时扬起的眉毛,翘起的嘴角,听他手指一下下敲打冰凉的栅栏,鞋子在干沙里碾动而发出的嘶啦声音。
丁程鑫出生的时候,春天刚来到重庆,谷堆堆里还有顽固的雪。
母亲抱着唤他“程程”,又瞧瞧对面女人隆起的肚子,笑着去捉女人慈爱的眼:“以后给他做媳妇。”
女人红着脸笑,伸手揽过她话里的小女婿。
这年的雪下的格外大,粮食收成不好,日子难挨。
这时候生了孩子,没有补身子的肉食,还要饿肚子,女人惨白的唇微启,“叫他嘉祺吧。”
冬天很快过去,山城的花一开,女人就埋在开的最艳的那朵下面。
山后染上绯红,从中传来动物的叫,远处的燕子也开始归巢。
“天儿不早了,回吧。”
丁程鑫揽过马嘉祺的肩膀,拉到他身边来,他们推搡着转身踱步,走回家去。
夕阳雀跃,照着他们的头发,衣服,鞋子,还有承载他们的大地。
夕阳照在山城,年轻的母亲怀抱熟睡的婴儿,腾出手来推开一扇斑驳的老门。
马嘉祺总在思考,读书能给青年带来什么。
马嘉祺看着丁程鑫拿起笔杆,在他剥着玉米的身旁,黑色的墨线把宣纸填满,丁程鑫的每一幅画上,都有一根烟囱,每根黑色管子上都升起颤抖的线条,一直延向北方。
马嘉祺看着丁程鑫坐上火车,离开有他的大山大河,火车在哭,马嘉祺走的飞快,火车也说话,“离开这里,丁哥。”
丁程鑫走之前,马嘉祺对孤独没有定义,贫穷是他唯一在意的事情,所以他总说,“离开这里,丁哥。”
去年冬天,马嘉祺跳进这条河里捉鱼,丁程鑫在岸上瞧鱼的影子,笑河里的人踉跄激起的水花。
播种的时候最累人,父亲挑着水走进麦田,弯着腰就是一天,马嘉祺一路小跑着,回家拿夜里蒸好的黄面馒头,这时候丁程鑫也放了学,马嘉祺总能碰见他,揣给他一口永远多出来的粮食。
十七岁那年,山顶杵上了一根银白色的杆子,高高的,总叫人有攀爬的欲望。丁程鑫爱看它,马嘉祺在身后跟着,丁程鑫讲发电和讯息,马嘉祺想种子和麦苗,他开口说,“嗯,丁哥。”
丁程鑫的火车走了七年,向着北方,向着马嘉祺不知道的地方,他的腿能走到哪,哪就是尽头了。
马嘉祺长了根白发,妻子要拔,他摆了摆手,说丁程鑫会说的话,“拔掉一根,就会长出十根来。”
再没见人凿开河里的冰,可总有孩子下去就不再上来。
马嘉祺清晨走时揣上馒头,午间太阳最毒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人从地里跑回家了。
从前村来的戏班子在他门前搭台子,父亲躺在床上说吵,马嘉祺去跟人理论,丁程鑫这时候就出现了。
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上午,放了东西就奔过来了。
他问他家里都还好吗,他说不算好不算坏,父亲身子不行了,三个月前给他冲洗,娶了媳妇,前几天肚子有了动静,叫人看说是儿子。
他祝福他,他点头。
丁程鑫跟着马嘉祺进屋,看他沉默的父亲,看他不语的妻子。
他崭新的衣服擦过被烟煤熏黑的土墙,他身上有城市的气味,和炉子口冒出的味道掺在一起。
“我本来是要接你的。”
“...”
“我买了明天的火车。”
“我送你。”
马嘉祺又一次站在月台,看丁程鑫涌进新时代。
“如果我早回来一些,你跟我回吗?”
丁程鑫临走时问他。
马嘉祺没说话,拎了他的包,送上车厢。
后来邮递的人开始往南骑,丁程鑫就有寄信来,说他结婚,生子,升职,搬迁。
马嘉祺回过一两封,他说,书记写。
再后来,一股春风刮过马嘉祺脚下的麦田,妻子挎着篮子,儿子在前面跑,他带着盛满的麻袋和爹娘的碑,去了他不曾去过的地方。
离开了土疙瘩垒起的房屋,丁程鑫的信马嘉祺再没收到。
我那些见不得人的话终是没能写出来。
读书能给青年带来什么。
我想。
大概是提笔和追逐。
你坐上火车,
涌进城市,
我们就只剩送别。
你问我,
如果早一些,
我会不会回到你那里。
丁哥,
如果,
我不在麦田里,
我会回到你那里。
可是,
我长在这里,
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