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差的回忆

“少爷，您叫我？”

“没错，帮我看看新买的颜料是不是放在门口。”

清晨的阳光通过微风轻轻摇曳的窗户照进房间，洒在少年握着羽毛画笔如汉白玉的手上。背光下的翩翩少年，柔和温婉的线条，略微蓬松凌乱的头发，丝绸与蕾丝点缀着纤纤如柳的身体，黑色的长丝袜包裹着细长白净的动人玉腿，正悄悄思索着画布上色彩与线条的完美搭配。

“艾格少爷，在这里。”窗外树枝上歌唱的小鸟，懒洋洋游走的云朵，阳光透过少年的发梢，仆人轻轻将颜料递过，谁也不愿破坏这美好的宁静。

过后，芊芊玉指上的画笔轻蘸颜料与水，在画布上勾勒舞蹈，如芭蕾的天鹅湖，一段浪漫的华尔兹。笔纸摩擦发出嘶嘶声音，为呼呼的风声垫脚伴奏。仆人手款着擦手的白布，静静站在一旁欣赏，嘴角不时泛起笑意，这眼前的场景何尝不是一幅画啊：如画的少年在如画的清晨沉浸在无尽的美与艺术之中。

画中是窗外的场景：一二白云，三五树枝，鸟儿在窗前啄洗着自己的羽毛，色彩与阳光交相辉映，似真非真，笔触挥动之前，都无不令人折服。画罢，却见少年满是失望和沉郁，猛然撕下画布，揉成一团，仆人惊讶不解，急忙伸手制止：“少爷，您这是做什么！”“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随后，他一次次架起新的画布，又一次次揉成团。仆人不解，他本知道少爷性情孤立乖僻，实在是不忍看到性情吞噬才华的悲剧，悄悄离开了。就这样，一直到，一直到太阳被云朵遮住，房间灯火阴沉下来，仆人再轻轻敲门进来，满眼看到的，是乱糟糟的纸团和以手遮面、掩盖悲伤的少爷，不禁叹息。

艾格是瓦尔登家的独子，从小就对艺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并且也展示出了极高的天赋。亲人们自是对他宠溺万分，来往贵族们也是对他赞赏有加。在环境的影响下，艾格渐渐将画作视为自己的生命，将艺术供奉到神坛，“根本没有人能与讨论艺术的真谛。”他看不起任何人，外人的指点与评判，在他眼中，都成为了玷污神圣的罪过和令人发呕的奉承。十七岁的少年是那样不可一世，天赋的皇冠一旦戴上，喜爱的事物成为信仰，他便变得傲慢孤僻、忧郁难测。他痛恨自己的画作被外人窥视，厌倦了表里不一的虚伪世界，只有沉浸在画作之中，他才能短暂忘却世俗的纷扰，因此，他更为痛恨的，是自己浅薄的灵感无法真正挣脱世界的枷锁，是那幅出自己手，却丢失了魂魄的画作。多少个架起画架却无力下笔的白日，多少个苦苦寻找辗转难眠的夜晚，光鲜亮丽的躯壳之内是一个挣扎无力的灵魂。从他拿起画笔的那一刻开始，根本就没有人能理解他。

“集中精力！究竟是差了什么！？”艾格捏起拳头，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仆人蹲下捡起满地纸团的其中一张慢慢展开，不禁睁大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多么美丽的景色啊！却被深深刻在纸上的乱麻狠狠抹去，他明白，那是少爷痛苦挣扎的痕迹。“滚开，别碰我！让我静一会儿！”伸出的手在空气中停滞了，原本泛滥的保护欲就这样被喝止，仆人无奈地关上房门，面对狭长黑暗的走廊，面带着些许怒气与无奈。

此后，没有人愿意侍奉瓦尔登家古怪的少爷，可新来的维克多却不这样想，过去的他是一名邮差，像千百个奔走在街道上的邮差一样，传递着不同的故事和秘密，他同样不擅长与别人交流，也不喜欢，却痴迷于观察收件者拿到信件时的种种表情：惊讶，喜悦，抑或是怒不可遏。他不相信人与人当面的交流，却相信字里行间中隐匿的真挚情感，虽然从来没有人给他寄过一封......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是重要的贵族舞会，参与者们浓妆艳抹、披金挂银，清脆的碰杯声响、闪闪发光着舞动的宝石、空气中弥漫的香水气味，无不彰显着人间仙境的美好与醉人，一切都是那样和谐繁华，这使得手拿信件穿着制服的维克多显得格格不入。“这是哪里来的，身上脏兮兮的。”“真不讲礼貌，走路看着点啊！”穿过舞蹈对饮的人群，维克多听到的满是刺耳的讥讽与嫌弃。瓦尔登少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嘴角略微有些许颤动，突然凑过来一位微胖的女士，那双眼睛多变又狡猾：“哟，这不是瓦尔登家的小少爷嘛！最近可好，画作有什么新的进展吗，我们可都等着大饱眼福呢！”“是啊是啊，早就听闻艾格少爷绘画一绝。”众人附和着。维克多抬眼望去，暗自一笑，“贵族也不过如此啊。”三两句敷衍过后，艾格便推开人群去到整个会场的最后一排，一个相对疏散的地方，一个能看到众人却不被众人察觉的地方，那位穿着“不得体”的邮差颇为显眼，只见他将信件交给利兹老爷，转过身时却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走来向利兹老爷敬酒的那位微胖女士，手上的红酒杯摔落在地，华贵的丝绸上沾染了湿润的污渍。“啊！”女士小题大做地惊叫起来，维克多心里一惊，急忙道歉。周围的贵族纷纷聚拢，指指点点，并且包围地越来越大。“这邮差惹上大麻烦了。”艾格心想，他喜欢看这戏剧的一幕，因为这样会让人本来的面目暴露无遗。“这是哪来的人？不知道看路吗？”“太无礼了！”“这种人就该下地狱！”“小姐，你没事吧？”“要是你伤到了小姐，我们不会轻易放你走的！”恐惧、阴影，责骂、嫌弃，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维克多无助地跪在地上，祈求得到宽恕，却得不到丝毫怜悯。贵族们好像不需要他身上的钱，也没有人对他动手，因为这样好像会弄脏他们的衣袖，他们只是绵绵不绝的谩骂，一味地在邮差身上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折磨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利兹老爷和瓦尔登夫人有意无意地劝导，却仿佛不愿意事情被控制，他们喜欢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激起一点浪花。维克多蜷缩成一团，本就不善言辞的他此刻更像是砧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艾格少爷虽然不近人情，在探查人性的欲望被满足后，觉察到自己不应该与他们为伍、袖手旁观，看到那个被黑暗折磨的少年，看到那个被自己最痛恨的事物侵犯的平凡人，他不禁生出一股寒意：艾格少爷平生最恨罪恶麻痹头脑，于是他大步前进，用娇弱的身体推开了无数肥胖高大的“体面人”，走到女士面前，屈膝提起她的手，轻轻吻道：“小姐，这是他的失礼，希望您能够原谅他，我相信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了，拜托您了！”眼睛释放出艺术家独有的情感，话语之中藏住着温柔。女士被迷得神魂颠倒，顿时将生气抛之脑后，人群中不时传来其他贵族小姐的嫉妒眼神。而其他人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傲慢的艾格少爷居然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卑躬屈膝！瓦尔登夫人也大为惊讶。念在瓦尔登家深厚的势力与艾格的礼貌举动，众人饶过了维克多，只是警告他要注意分寸，便散开了。维克多心生感激，却又怕语言不能表达，便拿起墨笔，在手上写上了感谢的话语，艾格看后从兜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画纸，结果墨笔写罢递给他，便转身离开了。维克多小心展开，只有零星几个字：“我们与他们完全不同”。

“这该是我收到的第一封信吧，一封没有地址和邮票的信。但我却从未如此确信，文字所体现出的无尽真挚。”维克多把画纸放在胸口，感激看向远去的背影，稍稍驻足过后便悄悄离开了。

舞会并没有结束，乐章重新奏响，艾格在明亮之处举杯，为众人仰望，维克多却行走在黑夜里，仿佛从未存在，但这个行走在黑夜里的人从今以后，有了值得珍视的东西。世界总是那样严厉，却时常也会有些许温柔，天差地别不可冲破，却在茫茫之中让他们彼此相遇，黑暗唤醒光明，光明为黑暗送去希望，就像黑夜唤醒了星星，星星又点缀了黑夜，天空浩瀚、星星渺小，却不影响那美好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