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小厮慌慌张张进了府门，门槛不高，却也差点绊他一个趔趄。此刻他只恨自己没生出多几条腿，又恨这柳府门庭深深，不能赶快将这好消息告诉老爷。

又跨进了三道门，远远的望见老爷，夫人和小姐们站在内院，小厮喊起来：“老爷！老爷……”柳府上下等了近三个时辰了，此刻消息近在眼前，仿佛又不敢听了。

柳夫人焦急地上前一步：“慢点说，慌脚鸡似的！”小厮喘了几喘，笑意已经掩盖不住：“禀老爷夫人，咱家大小姐…中选了！宫里这就要来人宣旨了，老爷夫人和小姐快预备着吧！”

柳闻淮闻言眉头舒展开来，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睛湿了，随即又强颜欢笑起来，柳夫人脸上挂着笑，眼泪却已经掉了下来，柳闻淮注意到夫人的情绪，轻握住她的手。

家丁丫鬟们齐声恭祝道：“给老爷夫人贺喜！给大小姐贺喜！”柳云拂和柳星沉都围到柳风绵身边，祝贺姐姐大喜。一时间府中上下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看着父亲母亲又笑又泪，听着妹妹们的连连贺喜声，柳风绵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心中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两年前柳闻淮遭弹劾，从二品内阁学士贬到六品内阁侍读之位，是个闲职。柳闻淮为人刚直，虚与委蛇之事断做不来，得罪了不少人，同僚排挤，后起之秀又甚多。先帝晚年多疑，听信了谗言，又加之其年岁渐长，便想给个闲职，让柳闻淮安享晚年。

可墙倒众人推，曾经与柳闻淮交好的官员大多也断绝了与柳府来往，更有甚者出言讥讽，多加刁难。柳闻淮一生鞠躬尽瘁，实在心有不甘，便联系了门生和好友上书为自己平反。本想皇上定会念着旧情，哪成想先帝得了急病匆忙去了，平反之事也就此搁置。

八皇子登基，开始筹谋新基业，柳闻淮从未站队，当今圣上自然也没想起他。柳闻淮这一路走来不易，他想过再入仕途，可人到不惑之年，实在力不从心。

柳风绵深知家中光景如何，父亲一辈子忠心君主，心系百姓，晚年竟要这般委屈不平。看着父亲不过一年，头发竟白了一大半，柳风绵心疼父亲，也替父亲咽不下这口气。

当今圣上登基一年，恰逢选秀，官家小姐们都要参选，家中妹妹尚年幼，柳风绵自然是合适人选。她也知道入宫并不是好归宿，可是父亲如今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自己进宫兴许能帮父亲一把，柳家景气了，妹妹们自然也能寻得如意郎君。

因此对待选秀她格外认真，让父亲打点了公公，礼仪练了又练，还仔细挑了衣服首饰。柳风绵本就生的好，身量纤纤，肤如凝脂，眉眼尤其瞩目，眉如远山，烟雨蒙蒙，一双丹凤眼浓墨重彩，又自带少女的媚态，顾盼生姿。再加上她本就颇通诗书，又爱舞艺，安静时有淡淡书卷之气，行动处有弱柳扶风之态，入选也是意料中事。

柳闻淮听闻女儿十分上心选秀之事先是叹息，又知道这是风绵太懂事，心疼自己。他也知道，如今若是真要平反，再任要职，让女儿进宫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晚间他和夫人把柳风绵叫来书房，“只是，这也太苦了你了。父亲已经这把年纪，唯有你们这几个女儿。朝堂之事父亲不要你操心，只愿你和云儿星儿嫁得如意郎君，平安终老。”

柳风绵何尝不知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是家中无子，她身为长女自然要孝顺。她笑笑：“父亲还当风儿是小孩子呢！家中无长兄，女儿自然要替您着想，让您宽心。只是进宫并非完全为您，女儿也想得皇上青睐，光耀门楣，这样妹妹们自然也能嫁得如意郎君，这可是好事呀！”

柳夫人觉得女儿年岁还小，把入宫之事想的过于简单，又知道女儿从小便是打定主意不回头的性子，便劝说道：“父亲母亲不想让你入宫，深宫里可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多少人妄想入宫为妃为嫔，一朝得皇上青眼，就能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殊不知伴君如伴虎。且不说能不能有这样的机遇，就是有，恩宠又如何长青？一时不慎，甚至可能性命不保。”柳闻淮点点头又说：“父亲只希望你选秀之时，不可全力以赴，只要不失礼不犯错即可。”

柳风绵眼睛湿润，拉住母亲的手。她知道父亲母亲把自己当作掌上明珠，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她更是想为家族和父亲做点什么。她怕父母忧心，于是点点头。可心中念头却并未改变。

选秀之时她依旧按自己心意行事，一身云水碧衣裙，碧玉簪子在乌发里斜斜插着，水滴样的耳饰随着风波光粼粼，在一众红粉中格外清爽又显眼。殿选时，皇上赞道：“枝上柳绵吹又少，你又一身碧色，果真人如其名！”柳风绵便知道，自己大概是中选了。

如今消息传来，柳风绵又有些恍惚了。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可是结果在眼前她并不那么喜悦。

转眼公公已经到了柳府宣旨，柳风绵被册为常在，还得了封号娴，三日后辰时入宫。柳闻淮恭敬地接了旨，又给了公公赏钱。柳风绵也大方地向公公行了礼，公公不胜溢美之词，她也一一回应，谦逊又得体。

公公宣完旨未敢多做停留，教引姑姑容清负责留下给未进宫的小主讲些规矩。柳夫人热络地同教引姑姑寒暄之后，便差人引容清去住处住下。

刚刚还热闹的内院渐渐冷清了下来，柳闻淮吩咐柳风绵的贴身侍女絮儿：“陪同小姐回房吧，小姐累了一天要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学规矩呢。”柳风绵看向父亲，对上了父亲的眼睛，她感觉父亲好像也很疲累，父亲对她点了点头，又扯出微笑，想让她安心的样子，她便也扯出一个微笑回应父亲，之后行了礼便让絮儿陪同回房。一路上絮儿也一反常态，安静的陪着并不做声。

突然的安静让柳风绵的思绪也放松了下来，她看到家里每一处熟悉的景观都会想，今后怕是再难看到了。天色快要暗下来了，她的步子慢慢的，比天色暗得还要慢，仿佛最后走一遍这条路似的。

她不知道她这一步走的对不对，此刻尘埃落定，她松了口气，又更提心吊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