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雅言刚踏进甜品店门，外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雨滴声。
肆意的雨声带着股凉意直冲她后脚脖。迎门蛋糕胚香甜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在门前早就预备好的不规则形状的纸壳上停滞了几秒。想起有一个同班女生说好羡慕她。当时尧雅言还不懂她的话。
她把冒着热气的包子递给前台休息的父亲，留着络腮胡的男人顺手接过水蒸气弥漫的塑料袋，头顶还戴着标准的甜品师标配：奶白色方形护帽。从后厨传出来豆沙甜腻香味让她思绪万千。父亲微斜的护帽跟他擦汗的动作，无一不在标示着店里的经典甜品已经要大功告成了。
她摸了摸鼻子，发现自己早就不喜欢那做的像艺术品一样但是只要两块五的豆沙面包了。
这话要是说给她刚成为母亲的表姐，她肯定会说因为雅言长大了。但是讲给表姐的妈妈听嘛，姑妈只会讲她挑嘴，不懂事不孝顺，是自己父亲的辛辛苦苦做的吃的，怎么能说不喜欢呢？
对于姑妈的做派，尧雅言习以为常。她是用铜注了的螺丝钉，曾经小小的她被重男轻女的父亲严声厉气地敲打，连幼儿园都没上过一天，在家里帮忙干活；时间一久，老顽固的想法已经融入了她的骨髓，她早已经不做早餐店的生意，在家帮表姐带娃，含饴弄孙。但也会在晚辈面前酸溜溜地说些她自以为的真理。尧雅言知道，姑妈这是走了她前辈的老路了，但自己也绝不是老人指哪就往哪走的主。
表姐身份的蜕变让尧雅言不知所措，再次见到她，是初三毕业的暑假，尧雅言一家好容易才回去。就看见表姐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夏季睡裙，搬着个竹凳，坐在老家房子石狮子的后面。身边是竹编的彩色小四轮儿童代步车，里面坐着一个双眼朦胧的光头小子，旁边还有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男孩激动地追着一只惊慌失措地扇着翅膀叫着的母鸡，被突然出现的姑妈截住，一双戴着银镯子的手跟小脚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爸爸跟表姐打了招呼，她叫了声舅舅好，然后一直淡淡笑着，眼睛却是看着尧尧的。
最后还是妈妈扯着尧尧让她打招呼。她喊了声水姐姐好。结果被表姐招手让自己帮忙看一下孩子，她上个厕所就回来。一切都如此水到渠成，大人们开始热烈地讨论着有的没的的话题，她轻轻摇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孩倒是安安静静的，不像他哥哥，尧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在姑妈怀里闹腾得没一下停的宝贝大孙子，他的脚丫上还有没擦干净的半块菜绿色鸡屎，这两个小家伙脸倒是长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是不知道像谁，水姐姐的眼皮子都有他俩的两个眼睛大……
水姐姐很快回来了，手里还带了个装着白色米糊糊的瓷碗，我赶紧给她让了位置，掏出父亲刚给买的某国牌手机，点了绿色三点对话框，进了表姐的朋友圈，很快答案就揭晓了———她就说既不像表姐也不像姑妈的，原来是像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姐夫……尧尧盯着表姐朋友圈里笑着的四人合照，突然觉得好惆怅。她不知道该如何跟水姐姐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
表姐就是表姐，她很快喂完了小儿子，那个小家伙在要吃最后一口的时候，嘴巴还衔着勺儿，水姐姐拿口水巾给他抹了抹嘴角。
尧雅言在一边默默瞧着，眼看见孩子睡了，就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来了一张明信片，彼时她还是个初中生，家里又是开甜点店的，一周主动要也就几块钱，实在没什么积蓄。只能拿自己最爱的小说里附赠的精美明信片作为贺卡。意料之中地，水姐姐收得很开心。其实尧尧就写了一句话，但她是一笔一画写的，所以很用心。
本来是一副和谐画面，一旁的妈妈却不知何时走到了表姐边上，一脸认真想要寒暄的样子。尧尧心里咯噔，暗想不妙。
妈妈：“阿水哇，你结婚可太突然了，尧尧听到你这个消息之后，还哭了呢，就说你这个对象配不上你。”
水姐姐回头望了望在身后正热闹地嗑瓜子的家人们跟一个紧紧攥着衣服尾巴、神色仓皇的尧尧。
尧尧一整个嘎噔再嘎噔。
表姐“哈哈哈，舅妈，你看我家老二怎么大热天的嘴巴边上又红又肿的，我以为是蚊子咬的，涂了几天的药膏也不管用。”
妈妈：“我看看，哟，这我家尧尧小时候皮肤不好也得过，是太上火了，夏天来了暑气重，还是给小孩子做点甜水呀什么的，小宝宝都爱喝甜的。”
表姐：“知道了，明天就让我妈给老二做个甜豆汤。”
妈妈（闻言点点头）：“这就对啦。阿水，我看你这两个小孩皮肤像你，其他的跟你对象一比真是一模一样诶～”
尧雅言在边上耳闻目睹这一画面，觉得自家妈妈说话的功夫真是不减，这简直就是山崩地裂的程度。
表姐：“是哦，他们都这么说。男孩子黑点好，长大以后有男子气概的。”
Nice!不愧是水姐姐，滴水不漏。
就在这尬与不尬之间，尧尧找了个塑料小圆凳，在另一个石狮子边上眺望远方。
最后妈妈被亲戚喊去打麻将，表姐把睡着的老二放在奶奶边上，托她老人家看管一下，她休息会儿。在这样的间隙里，尧尧才有机会找她聊天。
于是在喧天吵闹的“哗啦哗啦”的洗牌声背景音中，尧雅言摩挲着自己干燥的嘴唇，问了句在现在的她或者说任何时候的她看来都很傻很天真又很土味的话，那就是，你现在幸福吗？
表姐（愣了愣）：“我觉得能当他们俩的妈妈，我很幸福。”
尧雅言：“姐，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表姐：“他……他对我很好，这世上找不到比他对我更好的男人了。”
尧雅言：“那就好。”
很快阿水表姐又提出她要回去看她的小儿子。
尧尧则留在外面，她在外面随意地走着，一边感受山间的风。山在政府宣布非私人能占有之后，恢复了恣意的模样。她知道，那是自由的气息。
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尧雅言的直言不讳，姑且会被姑妈当作是童言无忌，小孩子不懂事。再大点的尧雅言其实很吃她倚老卖老的一套。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她很喜欢的一起长大的阿水姐姐是姑妈所孕育，或许是因为姑妈在尧尧年幼时也曾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她，又或许是从未接受过文化教育的姑妈教育女儿的方式让尧尧心生羡慕。但阿水表姐之所以辍学也是姑妈妇父一手促成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有了个素未谋面的表姐夫。
尧尧真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错了。她还是品德与社会课的课代表，她的品德与社会老师身板笔直一看就是从前军训很认真，老师提到的伟人至今还是自己用到的钱币上的人物，伟人说了，人生的扣子如果扣错了，那就重新扣一次，善莫大焉。那阿水表姐的人生呢，看样子她是横了心要这么走下去。
可这个表姐夫真的如阿水表姐所说，是个佳偶吗？
尧雅言至今还记得在“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庭群里，姑妈上传的一个视频，视频里阿水表姐穿着一件影楼风的婚纱，还戴着朵大红花，笑容满面地给村民们发糖发面，她至今还记得阿水表姐踩在村里到处是爆竹花的泥地上，那白色纱裙一看就是有很多层，大红花也是转移视线的装饰品，但依然遮盖不住她高耸的肚子，那一刻村那头的日光似乎直晃晃地照到了屏幕另一边尧雅言的眼睛里，尧尧目眩良久。
那年阿水表姐未满十八，男方比她大七岁。是个长途跑大车的司机，家徒四壁，有个上小学正要花钱的弟弟，还有个久卧病床的老母亲。
她们“结缘”于亲戚家的连锁餐饮店……大了月份才被偶然来看望她的婶婶发现端倪。
东窗事发，自然家中闻所未闻，闹得鸡飞狗跳。姑妈妇父一听说这个消息，据说几天没合眼。
孩子月份大了，打不掉。家里人一合计，只能就让尧尧父亲跟伯伯一起去跟男方家属商量亲事。
彼时性格随和的尧爸“出差”回来后，眉头紧锁、口吐芬芳，跟妈妈吐槽说男方舅舅真不厚道，谈礼金的时候还说阿水表姐不值钱……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尧尧耳朵贴在门口也听不见所以然来。之后不知过去多久，尧雅言才晓得，这个便宜表姐夫原来入赘了阿水表姐她家，孩子都是跟表姐姓的。
时间一久，可能也因为有孩子的加持，姑妈家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景象。可这就是阿水表姐眼里的幸福吗？尧雅言百思不得其解。
她想起少女时期的水姐姐，跟她一块挤在父母租的两层老房子里，她们读书的县城在这样的夏天，总是会下倾盆大雨，接着整个小城都被混浊的洪水包围，她们曾一同目睹在污水里游泳的体量精人的大耗子，也捡过一篮在某座摩天大楼前搁浅的红色玫瑰花。那是她们不曾收到过的，所以尽管那篮花有些溃烂的迹象，她们俩还是一脸满足地把它拾回了家。记得观赏把玩了没多久，最后留下的是它吸水的绿色底座，如果是今天的尧尧拾到，估计能制作个业余的解压视频。
水姐姐说过她一读书就脑瓜子疼。她也反复在企鹅空间里说过，自己的父母年事已高，再加上父母跟她都觉得自己不会读书，她不想再浪费她们的钱，要出去赚钱孝敬她们。
其实姑妈姑父才是阿水表姐选择那个男人的真正原因吧。
她们是鼓励也是束缚。阿水表姐应该是不想相亲的，她想自己选，但因为是第一回谈，她付出了超乎自己想象的代价，所以最后她决定孤注一掷、在所不惜。她一心要保住的孩子也成为了她们一家的磨合剂。
只是我偶尔还会想起，她刚上高中那会儿留起了长发，亭亭玉立地走在大街上，然后被几个街溜子吹口哨，我跟她加快了脚步，她猝不及防地红了脸，太阳照在她的脸上的样子，很闪耀。那个时候，她在跟一个爱穿黑色衣服的大高个谈恋爱。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会想起那个曾经发光的自己。
尧爸：“你怎么才回来？”
尧雅言（打了个哈哈）：“出了点意外，袋子破了，老板又给我重新装了，早上他那里总是排队，你也知道，一来二去这就晚了。”
尧爸：“哦，那这包子还挺新鲜的。”
尧雅言（点点头，凑上前拿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我边上吃了，你也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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