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的第七场雨

大雨滂沱，是这个月的第七场雨。

前六场，边伯贤在监狱的时候透过高墙上的窗户看过，可是那个时候他看不到雨滴砸落在泥地里的样子，也看不清雨水在玻璃窗上留下的水渍痕迹，他只能隔着厚厚的土墙，听到模糊的淅沥声，而现在，这场大雨就下在他眼前，淋湿了他的破旧衣衫，大雨中的墓园没多少人，可周围依旧吵闹呼噪，相距不到十米远的地方传来陌生女人的哭喊声，她跪在坟前抓着石碑，哭声像炉水煮沸一样尖锐而细长……

有几个男人站在她背后，清一色的黑西装，同样的握着黑伞，低头敛眸，神情悲悯，看得出来死的大概是女人的至亲，要么是丈夫要么是孩子，边伯贤看了眼女人后收回目光，一低头，对上墓碑前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中年男人，男人脸上皱纹不少，鬓角也是花白，一双死鱼眼眼尾下拉，嘴角的弧度下弯并且唇畔紧抿，看着就是个脾气暴躁严厉的人，活着的时候看不顺眼的一张脸，死了也一样让人烦躁……

边伯贤你说说你，这么死了算怎么回事

衬着那副表情，那句话却听起来一点都不轻松，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天才颤抖着从袋里掏出一包烟，可里面大半都已经被雨水打湿，边伯贤低着头挑拣了半天，才终于找出一根勉强还算干燥的烟，他把烟塞到嘴边，接着又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打火机，一手挡着风一手按打火机，试图在狂风暴雨里点燃烟，风太大，旁边的女人还在哭叫。

他点了几下，都没能成功，多次尝试的失败让他没由来的感到烦躁和愤怒，可边伯贤又清楚的知道他愤怒的地方不仅仅来自这个，边伯贤闭了闭眼，沉沉吐出几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右侧传来的女人哭声越来越大，甚至已经像爆炸声一样重重砸在他耳膜上，他握紧打火机，整只手无可避免的剧烈颤抖……

边伯贤够了……

可女人的哭声依旧没有停……

边伯贤够了！

他闭上眼，重重喊出声，打火机被重重砸到石头上，发出不重不轻的声响，边伯贤顾不上去看女人惊愣的表情，也顾不上从掉落的烟，他抱着头无力跪下来，双膝陷进泥泞的土地里，冷冰的雨水从裸露的脖子一路滚落进衣服里，冷到了骨子里，再也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了……

边伯贤边奕辰，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活也挺好的？

边伯贤哑着嗓子，一个字一个字都跟用刀子戳心窝一样

边伯贤明明是你说的，会亲眼看着你儿子出狱，可现在呢？

边伯贤我好不容易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当一个人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了盼头，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边伯贤重重砸着自己的胸膛，胸口被砸得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低哑着声音，眼睛里全是茫然和浑浊

边伯贤我该怎么办？

他边伯贤这辈子没对得起过谁，可也从没对谁有过愧疚，唯一愧疚的也只有他这位傻得可以的父亲，在监狱里的时候边伯贤总想，你说，那个老头子这么固执，总那么坚定的认为他儿子是个能出人头地的料，那他出去了，是不是也不能让老头子太失望?

边伯贤就是抱着这种可笑的希望，在监狱里熬过一天又一天，熬得一身傲骨被冷铁栅栏磨平了个干净，熬得满腔热血只剩下了个做梦的空壳，而这个空壳，在这一天淋着大雨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等来的却不是垂垂老矣的亲人，他等来的，只有一块冷 冰冰的墓碑，他几乎是蒙头倒在了坟前，眼泪和雨水混在一块儿摔进泥里，一只布满厚茧的手捂着嘴，沙哑的哽咽声还是突破了指头的缝隙传到坟头里，说不定，能传到棺材里……

边伯贤哭给一副烂了几年的白骨听，边伯贤，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边伯贤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第七场雨，下了很久，久到从天光既明到暮色沉西，久到就连连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都不得不离开，可边伯贤却一直在这里……

起初他还在低声恸哭，可到了后来，眼泪流干了，他就跪在坟前手里捏着从泥地里找回来的打火机，眼睛盯着墓碑上的照片，不哭不笑，就连正常人该有的眨眼都鲜少可见，他把他这一生仔仔细细的想了一遍，试图找到一件能勉强让自己觉得开心的事情。只要找到了，他就还能安慰自己活下去，可是他想了好久也找不到。一件都找不到，好像从他有意识开始，就没什么好到能让他永远记住的人和事儿了……

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跟别的男人跑了，而边奕辰那个老头子在他的大部分记忆永远都是个赌徒的形象，而朋友....他没有朋友，狐朋狗友倒是不少，至于爱人……记忆里的那个女生似乎也算不上爱人，就连恋爱都不曾有，边伯贤想得有些累了，他转过身靠着墓碑，眼皮子闭上，淋了太久的雨，他已经冷得浑身麻木，硌在掌心里的打火机感觉不到太具体的形状，五感在脑子里已经变成了模糊的玩意儿，就连眯着眼睁开的一条缝望出夫也是一片浑浑噩噩的……

他扯了扯嘴角，苦笑着重新闭上眼，就这样吧。在这里睡着，然后不再醒来，之前那些坏的就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他不要再当边伯贤了，不要再呆在这个他什么都没有的世上，不再像从前那样活……

思维在脑海里渐渐模糊。边伯贤颤了颤眼皮子，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脑海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画面，那是一个站在大雪之中，穿着红枣色裙子的少女，她背后是光彩绚丽的焰火，和海天相接的世界，边伯贤睁不开眼，只能听见最后一句她如银临般悦耳的声音

“边哥，我们说好了，冬天一起去看烟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