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的蝉鸣比哪一年都聒噪,教室窗外枝桠疯长,却总也挡不住烈阳。
夜色沉寂,不知哪棵树上的蝉突然拖长调子叫了一声,明明是夏末,却像仲春的一场惊蛰。
正午的阳光理应耀目刺眼,但落到这间院子里,就只有天井下那几米见方,余下皆是灰暗。
这是梧桐外最不起眼的角落,是现在的江添唯一愿意亲近的地方,也是曾经某段漫长时光里唯一会留他的地方。
盛望忽然觉得很难过。
这是他第一次完全因为另一个人经历的事,陷入一种近乎于孤独的情绪里。
老人家喜欢絮叨,说起陈年旧事来碎碎糟糟,还有点颠三倒四。但盛望依然从这些事情里窥见了江添童年的一角。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江添和他妈妈之间的相处那样古怪了,因为没有归属感。他能理解江鸥的苦处和愧疚,所以总会护着她,但他没办法把江鸥在的地方当作家。
就好像同样是不高兴,盛明阳只担心盛望会不会不理人,江鸥却要担心江添会不会离开。
因为他总是在离开。
笃行楼前的花丛里窜过一只野猫,三跳两跳上了窗台。江添脚步停了片刻,抬头朝野猫看了一眼。
那个瞬间,盛望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梧桐外,老照片里无知无觉的男孩穿过时光,陡然清晰起来。
只是那只会碰瓷留住他的猫早已不在了。
盛望刹了一下,又加快了步子朝江添跑过去。
那天的学校安逸得一如既往,午休结束的铃声尚未响起,就连鸟都蜷在树荫里昏昏欲睡。从身后扑撞过来的人是这片沉静里唯一鲜活的存在——
江添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人勾住,惯性连带下,两个人都踉跄了几步。他讶然转头,看到了盛望意气飞扬的笑。
他听见对方说:“江添,我们一起住校吧。”
睡在下铺的那个人看上去又冷又硬,却比谁都要细心。而他碰巧敏感,总能发现这些细枝末梢的东西。
一定是他孤单太久了,江添又离得太近了,所以才会这样。
他没什么经验,只能找到这个理由。
史雨说得对,这种问题哪需要想,喜欢谁不喜欢谁自己心里最清楚。
他应该早就清楚了……
他喜欢江添。
可是不行啊,你是我哥。盛望在心里说。
这几道竞赛题的题面很长,语句也很绕。江添看了好几分钟,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
他靠在椅背上,一手垂在身侧,一手夹着笔搁在桌面,笔身转了四五圈,他依然看不进任何题目,终于放弃地抬了眸。
靠在桌前的背影换成了高天扬,不再是那个热了喜欢把校服脱到肩下,拎着t恤领口懒洋洋透风的人。也没有人敢踩着桌杠,慢慢悠悠地晃着椅子,时不时会轻磕到他的桌沿,然后又笑着转过身来卖乖道歉。
他垂眸走了片刻神,忽然觉得兜兜转转一大圈,从起点又走到了起点,夹在中间的那个转校生似乎从未来过。
如果不回头,不去看那几个走班进来的新同学,他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他只是午休趴在桌上睡了一觉,做了一场短而轻忽的梦。
闭眼的时候还是盛夏,睁眼已经到了深秋。
他忽然想起好几年前的一个中午,也是这样连绵的阴雨天,那只叫“团长”的猫趴在窝里寿终正寝。
在那之前它其实有很多征兆,不吃东西了也不爱动了,他跑了很多家店,查了很多网站,试过很多方法,想让它再多留几年。
丁老头却说:“老猫了,时间差不多,留不住了。”
最后果然没留住。
……
好像总是这样。
小时候把江鸥的袖带绑在手指上,睁眼却从没见到过人。后来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做成纸条,绑在外婆手腕上,老人家也依然记不住他。再后来给团长拍过很多照片和视频,那只陪了他很长时间的猫还是埋进了地下。
他始终不擅长挽留,也从没留住过什么。
这几天盛望开始频繁地叫他“哥”,但他并不高兴,反而频繁地想起这些陈年旧事来。他知道这个勾着他脖子对他说“我们一起住宿”的人在往远处走,但他不知道怎么留住对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学不会挽留,还是只会一些硬邦邦的、偏执的蠢办法。
从未有成效,但他依然想试一试。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足够客观理性。他和赵曦林北庭的关系始终很好,跟高天扬他们相处也从无问题,他觉得自己在界限之外找到了最好的平衡点。直到盛望出现,那个支点忽然就立不住了。
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早就清楚对他而言盛望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只是一直在跟自己较劲而已。
他有时会自省、会想起很多人和事,但他总会避开那个点,刻意忽略某些暧昧或别样的情绪,好像不去想,那些东西就不存在了。
直到今天在梧桐外见到季寰宇,听到季寰宇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忽然就想通了。对方想把他拖进黑暗里,他就偏要出来。对方想要恶心他,他就偏不让人如意。
季寰宇想让他裹足不前,他却跟自己达成了和解。他不想再较劲了。
他只是喜欢盛望而已,早就喜欢了。
因为赵曦和林北庭的关系,他比一般人更了解这条路,他见过当中的分分合合。理智告诉他,不要把另一个人拉进来,那个人很金贵,他希望对方多笑一笑。
但有时候、极偶尔的时候,他会耐不住冲动。
他想说给盛望听,又希望盛望听不见他。
宿舍很嘈杂,刚好隔壁寝室一大波人山呼海啸地冲上来,老毛和童子拽着盛望打招呼,说明天开始集训,让他俩加油,给附中长点脸面。
他知道,盛望听不见。
他可以一个人站在路上,希望盛望止步在路边,歇一歇脚就离开,最好不要跟他打招呼。他没有想象中那么稳重,他怕自己摁不住。
江添靠在床头,把毛巾搭在脖颈上,发梢的水珠滴落下来,又无声无息地洇进毛巾里。他拿起枕头旁边的纸包,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又搁下了。
阳台外,银白色的光翻越栏杆流泻进来。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远处山影的轮廓,同样安静沉默,长久地站在夜色里。
上铺的人似乎在深眠中翻了个身,床铺轻轻晃了一下,盛望的手臂从床边垂落下来,瘦白的手指微微弯着,修长干净。
江添抬眼看过去。
他依然靠在床头栏杆上,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他带回来的那个礼物就搁在腿上,不太起眼,像他一直以来藏在隐秘之处闷而不发的心思。
但这一刻,也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那份心思有点蠢蠢欲动。
之前灌下的米酒在两个多小时后的现在终于有了反应,他有点累,但毫无睡意。
手机屏幕上,标着时钟的app在慢慢转着指针,离0点越来越近。
从十、九、八、七,不紧不慢走到了四、三、二、一。
12月4号了,是个晴天,这一刻的月色很美,他喜欢的这个人17岁。
这个瞬间万籁俱寂,无人知晓,于是他牵住了盛望垂落下来的手,低声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望仔。
他牵了很久,直到被他牵着的手忽然蜷了一下,他才倏然回神。接着盛望略带哑意的嗓音响了起来。
他说:“我听见了。”
江添的手下意识撤开一些,体温顺着指尖往下滑了毫厘,又被盛望反手扣住了。
我听见了你说的生日快乐,也知道你在夜色里伸出过手。盛望哑声说:“我抓到你了。”
我已经抓到你了,所以你不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木质楼梯发出吱呀轻响,脚步声有点急,最后两阶几乎是一步跨下来的。盛望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从上铺匆匆下来了。
他还没想好要问什么、要说什么,就已经站在那个人面前了。
江添没再背靠着床栏。他坐在床上,右手架在曲起的膝盖上,肩背微弓,月光斜穿过床铺,擦着他落下一片银白亮色,他却坐在影子中。
那只牵过盛望的手垂落在身边,长指半弯。他垂着眼,目光就落在掌心的那片虚空里,沉默着出神。
直到盛望的影子歪歪扭扭投落在那片床单上,他才抬起眼。
盛望忽然就张不开口了。他看着江添的眼睛,心跳得很快,胸口满得要炸了,脑中却一片空白。
他们同时陷入安静里,刚刚手指纠缠的那份亲昵在这一瞬间疯狂生长,野蛮而无声,顷刻填满了整个房间。
没人看得见,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他们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